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楼主: 小强

[ZT]成都 今夜请将我遗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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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0:50 | 显示全部楼层

回复: [ZT]成都 今夜请将我遗忘

[十九]

   2001年6月15日,离我结婚三周年只差3天,吃早饭时赵悦说:“要不然再多等三天?”我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,赵悦低下头,过了一会儿也抽抽嗒嗒地吸鼻子。吃完饭她在镜前梳头,我站在她身后强作微笑,说你还是挺漂亮的,不愁嫁不出去。话没说完赵悦的眼圈就红了,手瑟瑟发抖,梳子啪地落到地上。这两年赵悦有点胖了,我看着她不再苗条的腰身,想起她那天说的一句话:“我最好的几年都给了你了。”心里一阵剧烈的酸痛,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她刚给我打好的领带上。
  
   这几天我们几乎说尽了一生的话,赵悦说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,我说记得,你那天穿一条紫色的连衣裙,手里拿一本《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》,她说你还记不记得你偷看我洗澡,我说记得,我当时踩在凳子上,被你泼了一脸的水,她不停地问我“记不记得…”,我哭着说你别问了,我一切都记得,那些就是我们的爱情啊。赵悦扑到我怀里号啕大哭,说那你怎么还跟别的女人乱搞?还把我一个人扔到医院里?
  
   离婚是赵悦先提出来的。我无言以对,过了半天,我哀求她说我知道错了,你能不能再原谅我一次?赵悦哭着摸我的脸,说我也不知道离开你会怎么样,但我一辈子都会记得今天的事,“你让我怎么原谅你?”她的手还在发烫,我看着她散乱的头发和苍白的脸孔,心里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耻,重重地扇了自己一耳光,赵悦马上拉住我的手,说不要打,陈重,不要打,“我心里也难受啊。”
  
   我们心平气和地讨论家产的分配问题。我说房子给你,她说我不要,给你。我说我还可以回父母家住,你离开这儿又去哪里?她说那我给你钱,我腾地站起来,红着眼睛质问她:“赵悦!我就那么贪图你那点儿钱?再说,你才有几个钱?!”然后我们抱在一起大哭,我说不离了,行吗?她摇头,说如果有一天我能把那事忘了,我就会去找你。不过现在,“我说什么也要跟你离婚,你太让我伤心了!”
   这几天我们还是睡在一起,我摸她,她一动不动,我亲她,她用手挡着嘴,我要脱她的裤子,她就死命的挣扎。有一天我撕扯了半天也没得手,勃然大怒,说:“你装什么正经?全身上下都被我摸了个遍,为什么不跟我——”她打断我,冷冷地反问:“你吃饭的碗被人拉了屎,你还会不会拿它吃饭?”我说不管是屎还是饭,一天不离婚你就还是我老婆,你有这个义务!她站起来脱得一丝不挂,然后四仰八叉躺在床上,对我说:“你来玩我呀,象你玩那个肥女人一样玩我呀!”我立刻象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仆倒在她身旁,心中又耻辱又愤怒,如被刀割。
  
   我们第一次是在校门口的招待所里,在此之前已经亲吻、抚摸过不知道多少遍了,赵悦就是不肯接受我最后的检阅。为这事我们吵了第一次架,我说你跟他都能干,为什么跟我就不行?赵悦满脸通红,说陈重你不讲信用,你说不提那件事的!你到底把我当成婊子还是你女朋友?!吵到不欢而散,她连晚饭都没吃就回去了,任我在楼下千呼万唤,也不肯露面,最后连看门的大爷都烦我了。不过这事对她还是有一定促进作用,三天后她就跟我走进了招待所。脱衣服之前她一本正经地问我:“我不是处女,你会不会介意?”我急猴猴地过去解她的扣子,嘴里说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。她拍了我的魔爪一下,说你站远点,听好了,“我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,我今天给了你,是希望你以后娶我,你做得到吗?”我正在忍受性欲的剧烈撞击,体内的荷尔蒙如江河倒灌,不假思索地说做得到做得到,赵悦立刻开始脱裤子,几年后她跟我说,其实她也是一直在强忍着。
  
   往事如流水,我象一个无知懵懂的败家子,一路挥霍而来,直到结局的那一天,才发现自己已经一文不名。
  
   婚姻登记处的办事员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,她说你们俩多般配啊,真可惜,赵悦听着突然转过脸去,用力地眨巴着眼睛,胸口一起一伏的。离婚的资料都准备好了,我把户口本、身份证、结婚证和照片一一递过去,心里痛得发麻,对赵悦说,你今后就不是户主了,她一下子哭出了声,一只手用力地掐我的肩膀。办事员看到这个场面,连声说要不得,你们这个我一定不能办,办了是要伤天理的。我叹气,说没有用的,我们早就商量好了。她愤怒地瞪我一眼,说你们男人就是没良心!然后问赵悦:“小妹,你咋个说?”赵悦哭着点头,说是我要离婚的,跟他没关系,你就给我们办了吧。看得办事员也在里面掉眼泪。
  
   离婚协议书上少了一个签名,我签完了,把笔递给赵悦,说:“这个还挺象赵氏家法的。”她立刻抖成一团,靠在桌上写不出字来。办事员在最后关头还不死心,“我最后问你们一句:你们是不是想好了?”我看着赵悦,她眼中满含热泪,我嗓子象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嘶哑着说:“你真的…不后悔?”办事员也在旁边劝,“结发夫妻啊,小妹再想想吧。”赵悦不顾旁边那么多人看着,趴在我怀里就哭,一边用拳头捶打我的胸膛。我温柔地说不离了好不好,我们回家。赵悦不说话,只是摇头,过了一会儿,她擦干眼泪,对办事员说,我们想好了,办吧。我一下子蹲到了地上。
  
   成都的今天艳阳高照,街头行人如织,我搂着赵悦走出来,在滚滚人流中依偎前行,一步泪痕一步叹息。经过人民公园门口,看见一个胖子扑通栽倒,我笑了一下,心情突然好起来,问赵悦要不要吃点东西,她点了点头,跟我走进肯德鸡。
   “男人是不都是这个德性?见了美女迈不动腿?”赵悦吸着麦管问我。我说大多数吧,你那个企业家情人肯定也靠不住。说到这里我有点沮丧,说离都离了,你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电话是怎么回事?赵悦脸红了一下,说肯定不象你想的那样,我们之间清清白白。我说你不会嫁给他吧,她说你胡说什么,我们只是比较聊得来的朋友。我一下子高兴起来,扭扭捏捏的问:“呃…你如果再找男朋友,会不会…第一个考虑我?”她低下头去,不说话,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盘子上。过了半晌,她说:“你早干什么去了?!为什么到这时候才想起来要对我好?”我突然想起了我爸的话:“你呀,就是个驴球脾气!”
  
   我的东西都搬得差不多了,只剩下一些书和影碟。赵悦默默地帮我收拾好,装在一个大旅行袋里。我提起来就往外走,她在背后叫我:“陈重”,我转过身,赵悦仰着脸帮我理了理头发,柔声说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啊,我再也忍不住了,一把将她搂进怀里,紧紧地抱住,眼泪叭嗒叭嗒地落在她的头上。
  
   妈妈知道我的事,连续几天都没心思做饭,一天到晚唉声叹气,让我无比气闷。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听音乐,看书,但只要一想起赵悦,心就象被刺穿了一样疼痛。老两口坐在客厅里比赛谁更深沉,相对唏嘘,老汉的白头发眼看着就多了起来,我心想自己真是不孝,快30岁的人了,还让父母这么操心。吃完饭赵悦打电话问我怎么样,我说挺好的,跟她请示“我晚上回去睡行不行?”赵悦斩钉截铁地说不行。我苦笑了一下,想以前她天天盼我回去,现在我想回去都不行了,心里又是一阵难受。老汉敲敲门走进来,脸上挂着拙劣的笑容,对我说:“兔娃儿,杀一盘?”我胸口一下子滚烫起来,眼泪在眼框里打了几个转,被我硬生生地憋回去。
  
   爸爸的棋艺还是那么臭,刚80几手,就被我杀死了一大片,他推枰认输,想劝我两句,又找不出话来说,只是闷闷的坐着。正尴尬间,王大头打电话来,说没想到你娃真的离婚了,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!我有点生气,说闭上你的臭嘴,这事跟她没关系。他嘿嘿地笑了一声,说不跟你一般见识,知道你心情不好,我们在零点二楼,你快点过来,一醉解千愁嘛。我问他:“李良在不在?”他说在,屁娃娃正被我坐在屁股下,“就是他让我叫你的。”
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0:51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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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二十]

   我妈找婚姻介绍所帮我介绍了几个女朋友,开始我坚决不去,说这都什么时代了,还那么老土,我自己不会找?老太太哼了一声,说看你找的什么东西,又骗你房子又玩弄你感情。她最近对赵悦一肚子怨恨,上个星期跟我姐一起去找她,希望能为我们说合,没想到正好碰见她跟一个男的促膝谈心,神情亲密,我姐说老太太当时就有点哆嗦,说了几句话拂袖辞去,回家后喃喃咒骂,说赵某人长着一颗贼心,“结发夫妻,那么多年的感情,她也真忍心,说丢下就丢下了。”然后置一个医护人员的工作常识于不顾,预言赵悦未来儿子的肛门缺陷。我听见这事,心里象被什么扎了一下,火烧火燎地疼。晚上打电话给赵悦,强作欢笑,问她是不是有男朋友了,赵悦说正在考察,还说这次一定要找个人品好的。我指责她不讲义气,“不是说好了优先考虑我吗?”她叹了一口气,说你有时候真挺单纯的,“你真的认为我们两个有可能复合?”我勾着头坐到沙发里,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  
   我妈老是鼓动我跟赵悦重分家产,然后掰着手指头帮我算帐:房子的首期12万,我出了3万,老汉赞助了2万;全套家具3万多,全是我买的;全套家电不下2万,我姐赞助了一半,总数合计7万多,还不包括我每月供房的钱。刚离婚时我还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,说赵悦只是暂时保管,“早晚还是我的。”出了这件事后,我妈催得我更紧了,说你要不好意思说,我替你说去。我一下子急了,跟老太太瞪眼睛,“你别烦了好不好?不就那么几个钱吗?再说,”我的喉咙堵住了,“赵悦哪有什么钱?”
  
   大学时代的赵悦一直都很穷,当时我每月生活费400元,她只有150,加上学校每月发的49块5毛钱补贴,也就刚刚够花。赵悦后来伤心地告诉我,说看见其他同学买漂亮衣服,她总是一个人躲在蚊帐里,心中充满惆怅。我听了很是心疼。大三下学期,我斥300元巨资给她买了一套灰色的职业装,赵悦感动得都快哭了,狠狠地抓着我的手,象梅超风在练九阴白骨爪。那是1995年的春天,樱花烂漫,柳丝飘扬,我和女生赵悦在礼堂后的小树林里紧紧拥抱,对生活充满信心。而七年之后,那套职业装早成了抹布,就象我们曾经热烈过的情感。
  
   我妈共给我安排了四次面试,四个人各具特点,第一个健壮无比,身材象是搞举重的,我喝了会儿茶,借口公司有急事,仓皇逃离现场。我妈问怎么了,我说我打不过她,“你不想你儿子天天鼻青脸肿的吧?”第二个长得倒还有几分姿色,就是粉搽得太厚,象戴着一顶钢盔,一见面就问我有没有房子、有没有车子,我说只有自行车,还是借钱买的,她马上就冷了脸。每次面试,我妈总要介绍我是“短婚”,意思是我的婚姻不会给我任何影响。我在一旁听着,目光黯淡,心想那三年的时间,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?是一个玩笑、一场游戏,还是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?而经历过那一切之后,我还有没有勇气再来第二次?李良说婚姻和卖淫嫖娼是一回事,只不过一个是批发,一个是零售而已。说得我黯然神伤。
  
   那天我们三个喝了23瓶生力啤酒,午夜之后,李良打电话叫来一个小姑娘,念旅游职高的,漂亮得让人心跳。李良搂着美女,吊二郎当地说他算是想开了,“生活以快乐为本,不必拘泥规则”,说完就在她脸上亲了一下,说:“是吧?”那姑娘含羞点头。我端起酒杯,看见舞台中央灯光闪烁,一个长发飘飘的帅哥正在嘶哑着歌唱:“再靠近一些/一朵花正在枯萎/再靠近一些/你会看见我眼中含满泪水……”我转过头来,看着我的朋友李良,他的脸在角落里幽幽地泛着青光,象一块冷却的金属。他的双眼和十年前一样明亮,只是多了一丝冷冷的笑容,我醉醺醺地靠在椅子上问自己:这就是我们曾经热切盼望过的未来生活?
   你注视它
   它就会燃烧
   把你的目光烧成一堆灰烬
   ——李良《天堂.柴》
  
   李良和叶梅分居了,他说起这事,不无怨恨地看了我一眼。王所长说喝酒喝酒,今晚谁再提不高兴的事,老子就把他铐起来。其实我一直都有点看不起王大头,觉得他层次低,不过回过头来想想,这么多年了,他一点亏都没吃过,一步冤枉路都没走过,除了运气之外,肯定也不乏生活的智慧,李良说他是孙猴子假扮的猪八戒。王某人有点不好意思,说我不象你们,东想西想的,我只要白天有口喝的,晚上有把摸的就够了。据说这厮最近又要升官,调到分局去管装备,是一个著名的肥缺。李良不无嫉妒地说你赚钱比我容易多了,又没风险又不用费脑筋。王大头装纯洁,说我可是人民公仆,吃吃喝喝无所谓,还真不敢伸手大把捞钱。我没好气地打断他,“你娃买房子的30多万不会是天上掉下来的吧?”李良连声附和,说就是就是,“你家里一柜子的五粮液难道是你尿出来的?”
  
   抨击完贪官污吏,李良看着我笑了笑,昏暗的灯光下,我分不清那是真诚还是讥讽。从凯撒大酒店回来后,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,想请求他的原谅,不,是饶恕。我认为这世上有几样东西是重要的,其一就是李良的友谊。但他每次都是直接挂机,听都不听,我讪讪地放下话筒,嘴里腥臭不堪,象咬破了自己的苦胆。
  
   我桌上摆着一张我们宿舍的合影,那是在1993年的长城,李良搂着我的肩膀,我掐着王大头的脖子,陈超木头一样站在旁边,已经死去的老大流里流气地叨着香烟,结实得象一头公牛。八年之后,我依然能清晰地听到当年的画外音,李良说:“我们今后要有福同享,有难同当。”老大补充:“有逼同操!”然后一群人哈哈大笑。八年之后,我看着这张照片有些敬畏,我从来不信命运不拜神,但在那一刻我想,是谁改变了照片中少年们的生活?是谁把他们分配在生死两岸?或者,我的裤裆里又在隐隐作痛,是谁让李良踢向我们的友情?
   我曾经问过自己,如果李良不是那么有钱,我还会不会如此重视他?
   我不知道。
  
   那天晚上我们喝得都有点高,我到卫生间抠着嗓子吐了一次,出来后支持不住了,扒着洗手池的台子大口喘气,感觉自己象一条搁浅的鱼,正为了最后一口水拼命挣扎。服务生拿热毛巾敷在我脖子上,一面帮我用力按摩,我突然想起以前靠在沙发上让赵悦掏耳朵的情景,嘴里又酸又苦。坐回桌上又喝了一瓶,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说要回去看看赵悦。王大头用力把我按回椅上,粗鲁地骂我:“日你妈,你有点出息行不行?”我嘴唇哆嗦了两下,酒气上涌,心里又屈辱又伤感,抽抽嗒嗒地哭起来。李良也喝多了,在那里傻乎乎地笑,看见我哭更是笑得直往地下出溜,小美女吃力地扶着他,被他一把推开,说:“去,去陪陪我哥们,今晚他就交给你了。”美女白他一眼,李良又开始笑,说出来的话却是阴毒无比:“都少他妈的跟我装蒜,不就是想我的钱吗?我给你一万,你…不干?”
  
   那夜的乐声震耳欲聋,灯光明灭不定,在零点酒吧的二楼,一个人在哭泣,那是陈重,另外一个人哈哈大笑,那是他的情敌和朋友。从更远的角度看去,渐渐沉睡的成都象一座巨大的坟墓,偶尔有几星灯光,那是残存的生命的磷火,而那些哭着笑着的人,正慢慢走向死亡的穹顶,就象墓道里的蚂蚁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0:51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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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廿一]

   我们老板据说当年也是个诗人,每年七月八日搞厂庆,总有些马屁分子在台上朗诵他的歪诗,什么“啊长江、啊黄河”之类的,听得人跌倒尘埃。看总公司下发的《厂庆特刊》,我每次都要笑半天,孙总为这事还批评过我,说陈重你要注意自己的态度,你毕竟拿的是人家的钱,尊重一些好不好?我收摄心神,面带沉痛,象跟遗体告别。传说中的老板英明神武,算无遗策,公司大小头目提起他来,无不景仰得如滔滔江水。有一期《厂庆特刊》还登了一张老板的照片,看起来比我老不了多少,目光炯炯,一副看穿铜版纸的狠劲。传说中的老板还在办公室挂了一幅字:养士如饲鹰,饱则飏去,饥则噬主。不知道公司的高层愿不愿意把自己当成鹰犬爪牙,反正我挺寒心的。
  
   周一上午,总办秘书给我打电话,说老板周三到成都,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,让我到假日酒店跪迎大驾。我听到这个消息,兴奋地差点跳了起来,心想我的述职报告没有白写。刚放下话筒,人力资源中心的刘总就打我手机,关照我注意面试细节,要穿职业装打领带,不能吃葱蒜臭豆腐,我谢恩不迭,感觉霉气一散而尽,天上地下的神仙妖怪都开始护着我。刘总最后还透露了一个消息:老板看完我的述职报告,在上面批了八个字:人才难得,砺其羽翼!我咧开嘴,无声地笑了半天,心想传说中的老板看来也不是白痴。董胖子不知在门外说些什么,透过门上的透明条,我看见一个肥壮的屁股正在纠纠地原地自转。我磨着牙发狠,心想死胖子,我们来日方长!打电话的刘总也是一个传奇人物,在公司几上几下,依然保持坚挺,有一次直接从销售总监降到最基层的业务员,每月拿九百多块,他居然也忍了下来。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:把一个人打倒,冷眼旁观他的反应,如果还能勃起就是人才,早泄了就是脓包。
  
   董胖子这些天一直被他的丑老婆严密监管,每天查岗两次,下班后定点报到,还禁止出席一切娱乐活动。前些天重庆客户到成都来出差,这是我们的大客户,一年一千多万的生意,说是出差,其实就是是出来吃喝玩乐搞女人的借口,用他的话讲,叫作“体验成都生活的深度和湿度”。我给他借了一辆君王,安排他住在锦江宾馆,带他到银杏和牡丹阁吃了两次,每次都超过1500,还得说是“不成敬意、工作餐”,最后一晚上,客户回请,说把董总也叫来吧,我给胖子打电话,他哮喘了半天,说老婆大人不同意,请不下假来。搞得客户很不高兴,说董胖子是一只“瘸腿红苕”,不知道什么意思。
   董胖子一定还受过肉刑,前些天酷热难当,他一直鬼头鬼脑地穿件长袖衬衫,动作中破绽颇大。我见此甚有感慨,叹息着告诉周卫东:“每一张胖脸背后,都有个血呲呼喇的屁股。”他几乎把假牙笑掉。六一儿童节公司搞游园会,组织全体员工到百花潭公园打麻将,我和周卫东他们坐一桌,刚开局就自摸了一把清一色,然后听见董胖子在旁边说:“日他妈,报警倒没什么,告诉老婆这一手太毒了。”我抬起头来,看见他和刘三正死死地盯着我。
  
   嫖娼风波平静之后,董胖子又开始故态复萌,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咬我。上周五下班前,会计偷偷递给我一份报告,说董胖子让他搞的,现在已经传真到了总公司财务中心。我看着那薄薄的几张纸,头上汗水直流,挨球的董胖子专挑痛处下刀,报告的题目就是《关于员工陈重欠款问题的处理方案》,其中提到“提请司法机关介入”,我在心里日了几遍他的全家老小,感觉天昏地暗,五脏六腑全象有火在烧。
  
   老板很风骚地穿一件花格子短领衬衫,象蒋光头一样穿双拖鞋踱四方步,房间里一股子浓郁的脂粉味,假日酒店又是著名的鸡窝,我有理由怀疑他违反了中国人民共和国刑法的某些条款。老板问了我四个问题:市场形势、公司管理中的问题、董胖子的人品,我精心准备的资料全派上了用场,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个多小时的演讲,老板一边听一边点他头发稀疏的头。面试结束前他问我:“愿不愿意到总部工作?”我突然想起赵悦,心里一酸,心想如果我走了,恐怕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  
   七月十五号是我们的离婚纪念日,我一下班就跑回去,用私自保留的钥匙开了门,轻手轻脚地走进去。赵悦还没回家,屋子里飘荡着我熟悉的气味,每一块瓷砖都闪闪发亮,照着我憔悴的脸。阳台上晾着她的内衣,我放在鼻子前闻了一下,有点淡淡的清香。冰箱里有一条吃了一半的鱼,我用手指拈起一块尝了尝,还是有点淡,以前吃赵悦做的菜,我总要额外加个酱醋碟,顺便给她讲白毛女的故事,说吃盐太少阴毛会变成白色的,常常因为这个被她殴打。我坐在沙发上,翻了一下像册,发现所有跟我有关的照片都抽走了,只剩下赵悦一个人在不同的场景里温柔地笑,象个无邪的精灵。我的手抖了抖,抱住曾经睡过的枕头,无声地流了两滴眼泪。
  
   七点半,赵悦还没回来,我给她打电话,提醒她今天是离婚纪念日,“我请你吃饭,庆祝一下。”她说她正在吃,“要不你也过来?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。”我试探着问:“是…你男朋友?”她笑笑,没说是也没说不是。我的醋火腾地烧了起来,说你们在哪里,我马上过来。
  
   武斗事件是因为付钱引起的。他骂了我一句,我打了他两拳,踢了他一脚,然后挨了赵悦一耳光。
  
   那是倪家桥一家新开的重庆土灶火锅,人声鼎沸,热气熏天,旁边一桌有两个家伙还光着膀子,露出猪屁股一样的肥肉。赵悦说这是杨涛,又指指我,说他是陈重,一副跟谁都不远不近的样子。我斜看了那厮一眼,这么热的天他居然还打着领带。我皱着眉头对赵悦说:“怎么选这种破地方?热都热死了。”那厮立刻梗起了脖子。赵悦给我倒了杯酒,说老实吃你的吧,这地方是我选的。我闷闷不乐地端起酒杯。
  
   我仰仰下巴,问杨涛:“有名片吗?发一张。”心想他如果是那个电话的主人,我非掐死他不可。这厮跟我牛逼,说他从来不用名片,“想记住你名字的,不用名片也记得住;不想记住你的,给了名片也记不住。”我对赵悦说这毛肚里怎么这么多花椒,然后“呸”的一声吐在地上。杨涛立刻冷下了脸。
  
   他抽红塔山,我抽中华;他穿都朋衬衫,我穿梦特娇;他用摩托罗拉7689,我的是V8088+;他身边放着一个黑乎乎的帆布包,我的可是正宗的登喜路,打完折都要3000多;从我的角度看过去,他的头顶恰好与我的视平线相齐,估计要比我矮3公分左右。作完了技战术分析,我的气更壮了,作深情状,肉麻地望着赵悦,问她最近过得怎么样,赵悦说还是那么过呗,还能怎样。我吹牛,说自己马上就能当上总经理。“到时候你不用骑自行车了,我天天开着雅阁接送你上下班。”赵悦很高兴,说我就知道你会有出息,来干杯干杯,说着就过来跟我碰杯,我瞥了一眼杨涛,他正死死地盯着锅里的鹅肠,拿筷子的手神经质地哆嗦着。
  
   赵悦说杨涛是一间什么鸡巴公司的总经理,乃是一个小老板,我说老板见过几个,小老板没什么印象。她也有点不高兴,白了我一眼:“你怎么说话的?!”我赶紧赔礼,说老婆老婆原谅我,我今后天天都洗锅。这是一次吵架后,我哄她时唱的,用《蜗牛与黄鹂鸟》的调子。赵悦扑哧笑了一下,然后板起脸来正告我:“注意你的用词啊,谁是你老婆?!”我嘻皮赖脸地笑,得意地横了杨涛一眼,心想:跟我争,你还差点火候。
  
   吃得差不多了,我叫服务员算帐,杨涛从帆布包里掏出一沓百元大钞,说今天我来给,谁都别跟我争。我揶揄了一句,说不用拿那么多钱出来吓人,不就百八十块嘛,是个人就给得起。赵悦刚想插话,那厮也开火了:“不管怎么说,我还有个公司顶着,在经济上比你们要扎实一些。”我说我倒是没怎么见过钱,不过每月过手的货款也有一两千万。讽刺完了觉得不过瘾,又补充了一句:“只有瓜娃子才拿钱唬人。”然后一把扭住他的手腕,从钱包里掏出200块来给了服务员,可能是我用力大了些,把他弄疼了,杨涛一边挣扎一边骂:“你妈了个皮”,我大怒,一脚把他踢翻,揪住领带,挥拳痛击他的鼻梁,问他:“还敢不敢骂老子?”火锅店里的人一哄而起,都挤过来参观。杨涛躺在地上,脸上啤酒与眼泪同流,鼻血共红油一色,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问候我妈,我觉得不解气,对准他的左脸又是一拳,说:“我让你骂!”
  
   赵悦缺乏应变能力,一遇到暴力事件她就发呆,不喊叫、不逃跑也不制止,大学时跟男朋友亲热时遭遇小痞子是这样,我扑打杨涛时也是这样,她坐在人墙的边缘,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。我咕咚一声扔下杨涛,走过去拿起我的登喜路,怀着胜利的喜悦对她说:“走吧,我们回家。”赵悦这才醒过神来,一巴掌打开我的手,过去扶起杨涛,拿餐巾纸给他擦脸,一边擦一边淌眼泪。我在旁边看着醋火攻心,站在她身后说:“是他先骂我的!”赵悦突然回转身,啪的打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,她长发飘飘,美丽的双眼含满泪水,对我说:“你滚,你给我滚!”
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0:53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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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廿二]

   楞伽庵中学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样子,一条坑坑洼洼的上坡路,一排破破烂烂的矮楼房。我又累又乏,慢慢地走上来,夜很黑,我的同学们都回家了,一盏昏暗的灯在楼顶闪烁。我心中如悲似喜,似乎刚丢了一件重要的东西,细细一想它好象还在身边。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迎面而来,后座上搁着好大一片猪肉,我急忙跳到冬青树中间给他让路。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摔倒,拽住我的脚就往土里拉。我想叫喊,但一声也喊不出,想抗拒,但连一个小指头也动不了。身体越陷越深,只有眼睛还在地面上,我在心里哭着哀求:“放了我吧!我没有犯罪。”那股力量立刻消失了,一声巨响过后,我看见眼前多了一堆黑色的粪便,还有一只半人高的黑色大狗,正饥饿地瞪着我的喉咙。
  
   爸爸急促地敲我的房门,说兔娃儿兔娃儿,你怎么了?我猛然醒转,汗水潸潸而下,心里咕咚咕咚地跳。定了定心神,强作镇定地告诉他:“没事,就做了个梦,你去睡吧。”老汉在门外俳徊不去,拖鞋嗒拉嗒拉地响,说你刚才哭得好大声,没什么事吧?。我心里一阵感动,开门让他进来,给他点上一支烟,爷俩相对无语。窗外天色微明,远远传来洒水车的铃声。爸爸抽完烟,拍拍我的肩膀,说睡吧,别胡思乱想了,明天还要上班。
  
   离婚一个多月来,我几乎天天加班,一方面是受到老板的鼓舞,另一方面也想借工作来分散一下注意力。跟几个大公司的联系卓有成效,签订了定点维修的协议,估计修理厂这月的业务可以增长20%左右。油料销售情况也大有好转,前段时间的广告没有白打,现在已经逐渐恢复到去年同期水平。姐夫有个朋友在成渝高速公路工作,我跟他免费要了30块广告牌,给了2000元红包,向公司报销了23000,净赚了2万多,感觉荷包一下子充实了起来。业绩摆在那里,董胖子有屁也不敢乱放,只好在欠款问题上大作文章,周卫东有一次告诉我,说办公室的小王在打一份《报案材料》,让我当心点。我当晚就给刘总打了个电话,坦白承认错误,说我愿意接受公司的一切处分。他说“你有这种态度就好”,让我放下包袱,努力工作,还说帮我向财务管理中心打招呼。过了几天,欠款问题的批文就下来了,要求四川公司“酌情处理”,提出了两个方案:一是分期偿还,二是每月扣发工资的50%,直到还清为止。我一下子去子一大块心病,嘴都笑歪了,心想死胖子,看你还有什么花招?七月底他要提刘三当销售部副经理,我坚决反对,暗地里鼓动油料部的几个骨干投诉刘三的无能,他人缘本来就差,那几个骨干又是我用酒和女人喂出来的,一呼即应,声势浩大,刘三这下更是臭得没人理,没我的签字,谁都不听他的。
  
   我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变得阴毒起来,武斗事件后,我一想起那天的场景就怒不可遏,为了一个该死的杨涛,赵悦居然会跟我反目成仇,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我耳光。我当时差点气昏过去,心想这么多年我都没动过你一个手指头,你也真下得了手。这一耳光下去,彻底把我的心扇凉了,让我觉得人和人之间也就那么回事,什么他妈的恩爱夫妻,什么他妈的生死白头,说穿了不过是放狗屁。谁离了谁不能活?我冷笑着想。
  
   7月26号是赵悦生日,每年的这一天我都要买一大束玫瑰送给她,今年可以节省一笔开支了。估计赵悦也少不了人送花,比如那个一脸贱相的杨涛,赵悦拿着花肯定也是一脸贱笑,要多浅薄就有多浅薄。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气闷,打电话给王大头,说王处长有没有空,出来喝酒。他鸣着警笛就过来了。这厮现在大权在握,整个分局的装备都归他管,据说正打算添置20辆帕萨特,到处打听价格。我说我倒是有路子,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。这厮一向重利,上次我给他搞的那个川O的车牌,他一转手就赚了2000多,见到我连个屁也没放。他说这事比较难办,我刚上来,怎么也得清廉几年才敢伸手。我骂他:“你挨球!少跟老子打官腔,这事搞成了,你至少有1万块的赚头,你干不干?”他问价格怎么样,我打包票:“价格肯定不让你难交代。”车的事我还是很有把握,我姐在青羊汽车展场搞了个摊位,天天象拉皮条一样骗人:“要车不?全成都最低价。”汽车行当里的所有道道她都门儿清,车价怎么赚钱、上牌怎么赚钱、保险怎么赚钱,前些年行道好的时候,一个月随便都有上万元的收入,这两年差多了,我姐经常哀叹卖汽车不如卖豆腐。王大头一听也来了兴趣,说那还犹豫什么,就这么定了,肯定不会让咱姐白帮忙。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,说你这个腐败分子,我就知道你扛不住糖衣炮弹。心里想当然不会白帮忙,你以为老子是雷锋啊?
  
   我老觉得王大头和董胖子像亲兄弟,体形、表情、指手划脚的神态都一般无二,小气程度也差不多。李良说王大头家里一柜一柜的五粮液,但从来没见他拿出来喝过,他爹在府南河边开了个杂货店,净卖高档烟酒,我估计很大一部分都是前王所长的库存。他跟张兰兰谈恋爱的时候,李良总结出一句名言,让我时时大笑:西安的娃儿钱包紧,重庆的妹子裤带松。张兰兰是重庆人,据王大头供述,他们认识的第二天,张兰兰就把净重压在了王的身上。在我和李良的影响下,大头这几年有所好转,一般的事情找他,他都会帮忙,但就是不能提钱。我当经理这些年,帮他搞车牌、搞油票,联系修车,基本全是无偿赠送,龟儿子至少赚了两三万块钱,这厮毫不领情,上次在他家里殴打麻将,我输到立正稍息,跟他借几百块他还支支吾吾的。
  
   酒吧里开始喧闹起来,一群姑娘妖妖艳艳地从我身边挤过,肉香扑鼻、眼神迷离,十有八九是坐台的,其中有一个背影很象赵悦。我心里象被谁扎了一下,皱着眉头想,她这时候也在吃烛光晚餐吧,不知道又在对谁笑。一想起这个我就恨不能踢谁一脚,抖着手点上一支娇子,在心里阴狠地哼了一声,心想去他妈的,从现在开始,老子谁都不认,除了妈和老汉,就跟人民币亲。
  
   父母这些天为我的事操碎了心,还生怕我知道,一见我回家就装微笑天使,笑得比哭都难看,让我浑身难受。我偷偷地在西延线租了一套房,打算周末就搬过去,省得看见他们烦心。我另外还有个想法:这些天我一直憋着,脸上巨疔横生,也该找个女人释放一下荷尔蒙了--------反正跟赵悦复合也没什么希望。
  
   我生命中的第一个新娘,那个叫庞渝燕的姑娘,现在成了一头市井悍妇。上周二我到纱帽街为修理厂进一批配件,老远就看见一堆人围在一起,一个女人在里面恶毒地咒骂,详细描述对方母亲生殖器的各种状态,听得我直咳嗽。签完订单出来,看见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还在掐着腰骂不绝口,用虚拟语态介绍被骂者出生前后的背景资料,好象还有其母跟各种飞禽走兽交配的细节,我当时想这个女人不去导演A片真是浪费了。走到近处跟她打了个照面,我们都愣住了,十几年的光阴瞬间回流,我看见那个靠着电线杆嗑瓜子的姑娘,正对着我一脸坏笑;看见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郎四床上,手把手地教我人生的第一堂生理课;看见她被她父母追打,躲在院后的垃圾箱边号啕大哭……
   我说:“是…你?”
   庞渝燕脸红了一下,飞快地挤出人墙,一转眼就不见了。就象十二年前,她穿好衣服走出来,笑嘻嘻地对郎四说:“兔娃儿还真是只童子鸡。”然后红着脸跑回家,留下哭笑不得的我。
   那个下午,我站在成都明媚的阳光下心如乱麻,始终在问自己:究竟是谁见证了我的青春,是那个苗条活泼的小姑娘,还是这个满嘴污秽的胖女人?
  
   王大头以为我又想起了赵悦,满脸不屑地斥责我:“你怎么跟个婆娘似的?离了就离了呗,再找个比她更好的!”我说滚你妈的蛋,喝酒喝酒。王大头一口喝干杯中的啤酒,象想起了什么似的问我:“你最近没跟李良联系过吧?”我撒谎,说昨天刚跟他见过面。王大头压低了声音,说:“你知不知道李良他———”
  
   那群姑娘跳完舞,又叽叽喳喳地挤回来,王大头立刻闭嘴,瞪着一双大眼傻乎乎地看着她们,一个姑娘用胸脯挤了我一下,软玉温香,让我心神一荡。骚动过后,我没好气地训斥王大头,“李良怎么了,你倒是说啊。”他喝了一口啤酒,含含糊糊地问我,“你知不知道李良在吸毒?”
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0:53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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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廿三]

   大四最后一学期,校园里充弥着末日狂欢的气氛。情侣们面对渐渐逼近的聚散离合,或笑如春花,或泪如雨下,但都不肯放过这日落前的时光,象疯了一样在情人身上消耗最后一袋精力,招待所外飘荡着宛转嘹亮的呻吟声,小树林里丢满各种口径的避孕套。大家去向已定,未来宛在眼前,却又看不真切,欢乐的表情掩饰不住每个人焦灼的心理。王大头整日泡在酒缸里,老大每到下午,就骑自行车狂奔到一个小镇上看黄色录相,陈超学会了泡妞,天天到工学院瞎混,穿着花马甲打台球,满嘴的污言秽语。那段时间我们都忽略了李良,他第三次失恋后,变得异常消沉,工作也不联系,每天蓬头垢面地只顾打麻将,家里寄来的那点生活费输得净光,还欠了一屁股债。我劝过他几次都不听,还骂骂咧咧地表达他对生活的疑问:“他妈的,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?”
  
   有一天熄灯后,老大照例向我们传授黄色录相的中心思想,流着口水赞美叶子楣的第二性征,绘声绘色地描述洋妞海陆空三军协同作战的英勇形象,陈超听得憋不住了,跳起来大喊一声“我操”,端着脸盆就去冲冷水澡。不到两分钟,他咚咚地跑了回来,站在门口叫我,“陈重,快出来,你看看李良!”
  
   那时离毕业只有一个月。齐妍已死,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堆美丽的的血肉渐渐远去,06宿舍的张军早变成了飞灰,月光冷冷地照着那张空荡荡的床。我走过长长阴暗的楼道,心里有种异样的敬畏。

   李良斜靠水泥台坐着,一动不动,头耷拉在胸口,牙刷和香皂摔在地上,水龙头哗哗地大开着,我说李良,你怎么了?他还是一动不动。陈超探了探他的鼻息,吓得脸色铁青,说娘呀,李良死了!我凶狠地瞪他一眼,挟手挟脚地拖着李良往回走。其实我心里也在害怕,怀里的李良一点热气都没有,四肢僵硬,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。好容易回到屋里,我累得气喘吁吁,老大甩着两条毛腿过来,帮我把李良扛到床上,我们面面相觑,心里都在扑通扑通地跳。
  
   那是他第一次发作,后来在校外小酒馆里又晕倒了一次,从那以后,我一直都有个预感:李良死的时候,身边一个人都不会有。
  
   我好长时间没去他家了。想想人也真是虚伪,那层纸不捅破,大家就是好朋友亲兄弟,一旦说出真象,就立刻咬得鲜血淋漓。恩爱夫妻也好,生死之交也好,谁能知道在山盟海誓背后,你怀中的那个人在想些什么?
  
   王大头说他亲眼看见李良往胳膊上扎针,“密密麻麻的针眼,能吓死人”,他皱着眉头,无比厌恶地说。我毛发倒竖,责怪王大头早不告诉我,他说李良不让说。“你也别管了,李良自己说的,他就剩下这么点乐趣了。”我说操,心里象有什么东西被突然打碎了,手脚一齐哆嗦,王大头也来了情绪,抓起酒杯狠狠地掼在地上,旁边几桌惊恐地望着我们,他拍出100块,瞪着血红的眼睛骂他们:“日你妈,看什么看?!”
  
   李良毒瘾不发的时候没什么变化,听音乐、看书、在电脑上作期货分析。我说戒了吧,男人爱嫖爱赌都不算大毛病,一沾这个可就真的完了。他敲了一下键盘,电脑换了个画面,问我:“你知道叶梅为什么会跟你上床?”我垂下头,说我不是人,你就别提这个了。他转过脸来,说这事不全怪你,“是我不行。”
  
   我张大了嘴,半天说不出话来,他又转身去弄他的电脑,平静地说:“我为这个苦恼了十几年,但想通了也就那么回事。昨天跟陈超通电话,我就直接告诉他:我老二罢工了。”我心里象装了一只刺猬,毛糟糟得难受,涩着嗓子问他去医院看过没有,他说看也没有用,小时候被我爸踢过一脚,踢坏了。说完他站起来走了几步,在我背后嘿嘿地笑,“你知不知道,陈重,我那天很想把你也废了。”
  
   李良是我们宿舍最后报到的。九零级的老乡特意关照,说这屋还有一个四川的,你们要多多照应。那天夜里十二点多,李良在外面轻轻敲门,用椒盐普通话说:“同学,请开一下门,我也是这个宿舍的。”我憋着笑,打开门让他进来,1991年的李良穿一条灰布裤子,提着一个巨大的旅行包,脸上有点害羞的表情;1991年的王大头睡得呼噜震天,一只胖手搭在肚皮上;1991年的陈重只穿条裤衩,微笑着向李良伸出双手。
   1991年9月15日,那天没有战争,没有名人死去,那天有一些孩子钻出子宫,面向世界大声啼哭,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一生将会怎样,但传说中,他们都是天上的精灵。
  
   要说服李良戒毒是一件困难的事。他一切道理都明白,直接跟你讨论终极问题:“如果你只有一个月寿命了,你会不会吸毒?”
   我认真地想了想,说会。他笑了。
   在我的眼里,一个月和一百年没什么分别,人生不应该是一篇重复抄写的课文。我愿意在高潮的一秒中戛然死去,也不愿意扛着锄头在烈日下辛苦一生。
   你明白了吗?
   我说我糊涂了,我就知道吸毒有害健康,你没看过那些瘾君子的德性?一个个青面獠牙跟鬼似的。
   他把我拽到镜子前,说你看看你自己。
   我瘦了,脸色苍白,头发蓬乱,两眼通红,眼屎磊落,鼻毛张扬,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出了皱纹,鼻翼两侧落满了苍蝇屎一样的斑点。李良说:“你看看你自己象不象鬼?”
  
   从李良家离开的时候,他对我说:“你帮我转告叶梅,离婚可以,想要我的钱,连门儿都没有!”我说你自己跟她说吧,我今后不再见她了。他冷冷地看我一眼,说挨你妈的球,她现在只听你的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0:54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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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廿四]

   周卫东和刘三打起来了。

   我正在办公室里睡午觉,迷迷糊糊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,推门出去看见一群人围在大厅里,刘三扎着丁字步,脸上青筋暴起,周卫东被一群人拉着,兀自手脚乱踢,口里唾沫横飞,声称要跟刘三的母亲发生肉体关系。董胖子在我前面撅着个大屁股,劝了半天周卫东也不睬他,气得直打饱嗝。转身看见我,他来劲了,说都是你部门的人,你来处理。我刺他一句,说刘三不是你的忠实走狗吗,我才不管呢,让他们打去。周卫东一米七八,又黑又壮,两个刘三绑在一起也打不过他。董胖子面皮铁青,说好好好,这可是你说的。然后脖子一梗,撅达撅达地走进办公室,我估计是打小报告去了。
  
   我不怕他,胖子现在有把柄在我手里。欠款的处理意见下来那天,我们正在开例会,会计把批文递给董胖子,这厮气得几乎中风,忘了“祸从口出”的大忌,嘟嘟囔囔地说总公司都是一帮白痴,然后又鼓动刘三,“公司鼓励挪用公款,你也借他妈的几十万,滥嫖滥赌去。”我叫周卫东:“把董总的指示记录下来。”这小子机灵得很,马上作伏案疾书状,董胖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脸都白了。
  
   这段时间刘三是吃尽了苦头,上周我安排他去重庆对帐,处理一些历史遗留问题,刘三知道不是好事,推托着不想去,我说不去你就交辞职报告吧,他恨恨地上了汽车。重庆的争议帐款大概有40多万,都是些陈年老帐,从99年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扯皮,公司换了几批财务,帐目乱得一蹋糊涂,谁也说不清哪些是真的,哪些是假的。客户又是个辣椒炒牛逼的脾气,话说得不对他心思,立马就阴着脸往外轰人。刘三大概也是心情不好,在人家办公室里拍桌子,被客户扇了一耳光,哭啼啼地向董胖子求救,说我陷害他。那个客户来成都体验过深度和湿度,对我的招待颇为满意,还让我联系他在锦江宾馆玩过的那个姑娘,叫什么白小文,看意思回味无穷,很想包她。刘三刚上车,我就给他打电话,让他制造事端投诉刘三,他说没问题没问题,“我早就看那个娃娃不顺眼了。”
  
   欢场中的女孩子很少使用真名,我托朋友查了查,果然没有白小文这个人,连电话和地址都是假的。我把这事告诉他,这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居然还很失落。我说大哥啊,这本来就是一棰子买卖,你别当成是长期合同好不好?他也笑了,然后盛情邀请我去重庆,说重庆的妹子别具风采,叫床都带着麻辣味。我心里明白,他是想吃那几十万的货款,这段时间他一直要我去清帐,奸商奸商,无利不起早,不贪图我们公司的钱,他哪来那么高的积极性?刘三回来后,我把客户的投诉状拿给他,问他怎么办。他翻着白眼将我的军,说有本事你去重庆把货款要回来,那样免职降薪我都没二话。
  
   重庆我去过无数回了,美女、火锅、歌乐山的辣子鸡都早有领教,这个城市和成都比,坦率但缺少温情,幽默而经常烦燥。去年八月份我住在小洞天酒店,闲来没事在大街上瞎逛,听见一男一女对话,男的问为什么走的那么急,女的张口就来:“去撒尿!”我几乎栽倒,回头看看,还是个面目姣好、身材性感的大美女。晚上去夜总会,叫了一个五官象钟丽缇的姑娘,我搂着她摸索了几把,姑娘不高兴了,斥责我:“想日你就脱裤子,想唱歌你就坐稳了唱,抠啥子抠嘛!”令我很是羞愧。
  
   客户开着他的公爵王到陈家坪接我,旁边坐了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,我问是不是他女儿,他呸了一声,说这是老子的新情人。我一阵恶心,想着他腆着肚子趴在小姑娘身上的情景,差点把腰花都吐出来。这家伙有点暴力倾向,上次在兰花歌厅有个小姐嫌他口臭,他上去就是一个耳光,打完了还骂骂咧咧的,形象十分可鄙。
  
   毕业这些年,我的一个明显变化就是不再冲动。我们大学时总结出几条“大丈夫有所必为”,其中之一就是男人对女人动手,那是一定要挺身而出的。老大的名言:女人是拿来用的,宁动两巴,不动三巴。两巴是嘴巴和鸡巴,第三巴是巴掌。而现在,为了生意,为了那可能存在的一点回扣,我居然还和这种人称兄道弟,帮他选女人,跟着他一起吼那个有洁癖的姑娘,恨不能自己也上去打一耳光,想想真是觉得可耻。
  
   晚饭在万豪酒店吃,光一道鲍鱼就是四百多块。席间他喋喋不休地批评我们公司,说你们管理不善却让客户吃苦头,惹毛了老子不跟你们做了。我说行啊,一年七八十万的纯利润,你要舍得丢下,我马上就另找别人。他立刻傻了。这就是我强过刘三的地方:跟客户不能光讲好听的,关键时候也要敲打敲打,又叫哥哥又抄家伙那才是高手,否则他就以为你是软蛋。他捅了一下小情人,小姑娘满面堆笑地帮他圆场,走到我身边给我倒了一杯五粮液,手指尖尖,皮肤白嫩,我打量了一下她,最多十六岁,一脸稚气,还有点纯真的羞涩,忍不住在心里大叫可惜。
  
   我的目的也不单纯。40多万纠纷货款,有12万是结结实实的,这个一定要拿回来,剩下的30几万他不给也行,但至少要拿钱堵住我的嘴。这家伙比谁都奸,应该猜到我打什么主意,现在摆出的生猛姿态,都是唬我的,无非想谈价钱时多一点主动而已。我的理想价位是5万,拿5万换30几万,还是很便宜了这老小子,不义之财到手,不知道他又要祸害多少良家妇女。
  
   吃完饭我们找了个茶馆,他借故把小情人支出去,得意地问我:“怎么样,很嫩吧?”我说小心判你个奸淫幼女罪,在号里放几十年哑炮。他哈哈一笑,直奔主题,说那40几万怎么办,你拿个主意。我喝了一口香醇的毛峰,笑眯眯的把球踢回给他,“还是你先说,你一个月前就开始象发情一样催我,肯定早算计好了。”
  
   这些年身经百战,跟供应商、经销商、广告商、保险商谈判过无数次,跟形形色色的人砍过价,历练出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,我的客户最怕我来给他上课,经常是说着说着猛然发现:咦,我怎么又被你绕进去了?其实决窍只有两个:一是后发制人,先让对方发球;二是拼命藏住自己的底牌。最有成就感的一次是跟纱帽街的配件商谈进货,那是个三十多岁的女老板,合同签完后她几乎哭出来,说没见过我这么狠的人,搞得她又要空忙一年。那个女老板是纱帽街的街花,她老公比她大二十多岁,是成都市第一批百万富翁之一。我当时色眯眯盯着她的胸脯,心里贼念横生,想你要不是对你老公那么忠诚,我肯定不会让你空忙,一定让你充实。
  
   客户说我们公司管理混乱,重复记帐,那40多万根本就不存在,要求我们公司单方面调帐,把40多万一笔勾销。我笑得差点喷他一脸茶水,说大哥你真把我当成瓜娃子了,要是真象你说的那样,我们还坐在这里谈啥子?他说:“那你说怎么办?”我掏出厚厚的一沓文件,说我这里可都是真凭实据,43万7千块,一个子儿都不能少。他有点不高兴,说你干脆去抄我的家算了。我笑笑,知道该唱正戏了,说我也没办法,你知道,我不过是一个打工的,“钱一分都装不到我荷包里去,但职责攸关,你当大哥的,也得体谅体谅兄弟啊。”
  
   都是明白人,话说到这儿就算到头了,我端起茶杯,偷眼观察他的反应。他沉吟了半天,问我要多少,我说你至少要往公司汇15万,剩下的28万,大哥你说了就是。他说你净跟我作假帐,哪来的28万?最多就是6、7万,咱俩一人一半吧。我把话题岔开,开始给他上课,讲我和老孙去温江玩女人的事:老孙在我的鼓动下,也想尝一尝当皇帝的滋味,叫了一高一矮两个女人进房。事先说好小费一共给1000,由他根据工作质量自行分配。高个子的没经历过这种场面,放不开,先是不肯脱衣服,中场换人时又要求老孙重新穿球衣,老头没办法,骂骂咧咧地换上新球衣,还没进场就趴在那里站不起来,更不用提抬脚射门了。鼓捣了半天,比赛也没法正常进行,搞得他十分愤怒。最后1000块全给了矮个子的,高的那个不服气,跟老孙理论,老孙说:“你都不让我高兴,我凭什么让你赚钱?!”
  
   最后一句话才是核心,他一开始还在那笑,听到后来琢磨过味来了,板着脸说你娃摆的好龙门阵,不满意你直说嘛,讲什么故事。我说做生意和耍婆娘其实是一回事,总要你情我愿,大家都高兴才是。他半是佩服半是怨恨地望我一眼,说那就一口价,5万。你要再不满意,咱们公事公办,上法院解决吧。
   价钱谈完,剩下的问题就好说了,怎么交钱,怎么销毁证据,这些我早在我的计划之中,周详严密,他也没什么话说。
  
   我心里美滋滋的,想最近还是捞了不少钱,广告牌有2万,这次又是5万,够交个首期的了。想起房子,心里有点难受,想不知道在玉林嘉苑的家里,赵悦现在正在想些什么,会不会有人躺在我曾经躺过的地方,抚摸着我曾经无数次抚摸过的那个美丽的身体?
  
   小情人在门外等得不耐烦,进来骚扰了几次,看见我们还在谈事情,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。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瞟着我,让我有点心动。客户看在眼里,笑眯眯地问我:“今天晚上你带她走吧,我就不另外安排你了。”我惊讶得几乎跳起来,装成愤怒的样子斥责他,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,君子不夺人之美,这事杀头我也不干。他点上一支特醇三五,笑眯眯地说你娃别装了,你一晚上都盯着她看,当我是瞎子啊?现在又来装正经。接着介绍小情人的特长,说她歌喉宛转、七窃贯通,十八般武艺精熟,尤其擅长胡服骑射。我心一下子活了起来,看了一眼小情人,她正笑眯眯地看着我,眼睛弯弯,小嘴嘟着,象日本卡通剧中的小精灵,很是可爱。
  
   外面下了点小雨,街上行人渐渐稀少。小情人撑开一把小花伞,我搂着她的肩膀慢慢走过长街。经过几家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时装店,她忽然拉着我的手,哀求地望着我,“陈哥,你给我买条裙子好不好?肯定不超过100元。”我有点心疼,说你进去挑吧,我在这里等着。她高兴地跑了进去,不到十五分钟,先后试了四条长裙,一扭一扭地走出来征询我的意见,问我好不好看。我想着以前陪赵悦逛春熙路时的情景:我们拉着手,在人群中挤来挤去,我嘟嘟囔囔地发牢骚,她就要举着粉拳殴打我。这么想着,心里就象装了块大石头,慢慢地沉入水底。
   “好看吗?”小情人问。
   眼泪一下子涌上眼眶,我扭过头去,用力地眨巴眼睛,想起另一张微笑的的脸,赵悦以前也是这么问我:好看吗好看吗?打多少分?
  
   给小情人买了两条裙子,花了260块。回酒店后,她高兴地凑在我耳边说:“陈哥你真好,今天我什么都听你的。”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恨意,一把将她扔在床上,二话不说就开始撕扯她的衣服。她可能没料到我会这么粗鲁,一面慌乱地推拒,一面提醒我注意挂钩和拉锁,“你不要急嘛,我自己脱好不好?”我象被电打了一下,忽然静了下来,象根木头一样竖在哪里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,鼻子酸酸的,想起我和赵悦的初夜,她紧紧搂着我的脖子,问我:“你爱我吗你爱我吗?”
  
   我说穿上衣服,你回家去吧。小情人愣住了,一脸为难的样子,说陈哥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,你原谅我嘛,我年纪小,什么都不懂。我说不是你的问题,我想回成都了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0:54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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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廿五]

   20辆帕萨特顺利开到分局大院,根据王大头的要求,每辆车都喷了蓝漆,装上最好的警灯警笛,车窗雨刮前后灯,面子上的东西毫无破绽,王大头颇为满意,呦五喝三地指挥部下验车,还跟我唱高调:“你的车要是有问题,老子就把你送到郫县去。”郫县有个成都最大的看守所。我唯唯喏喏,象见了皇军一样点头哈腰:“哪里哪里,不敢不敢。”心里却想,看老子晚上怎么收拾你龟儿子。
  
   晚上约好了在巴国布衣吃饭,地方是我选的,这里的老板是个文化名人,李良仰慕已久,正好给他个机会一亲芳泽,否则他一定不肯出来。瘾君子李良现在过上了规律的幸福生活,每天坐在屋子里喝茶、看书、玩电脑,每隔几个小时升仙一次,神态平静,对一切都无动于衷。我和王大头不再劝他戒毒,那天在他家里讲到嘴都烂了,他还是不肯去戒毒所,流着鼻涕拿针管去了。半个小时后,他微笑着从卧室出来,告诉我们:“此中有真义,你们不懂,你们滚。”
  
   成都街头经常会遇见些鬼头鬼脑的所谓名人,毕业后不久,我和李良到马鞍北路的一个茶馆喝茶,他神秘地告诉我,我身后坐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流沙河,我脑袋一时卡壳,问他:“流沙河是不是跟沙僧有亲戚关系的那个?”他差点笑断肥肠,说我真是个“弯弯”。

   李良自始至终都迷恋这些东西,经常跟我们牛逼,说他跟哪位诗人喝过酒,又跟什么艺术家吃过饭,我本儒雅,还能礼节性地哦哦两声,王大头这粗人就极不耐烦,总要泼李良一头冷水,“又是你掏的钱吧?说,花了多少?——700?你先人哦,700块给我们买酒喝不更好?”我在旁边笑得打跌,这时李良就要翻起白眼,说王大头是个夯货,是个吃货,脑子里全是大粪,简直有辱斯文。
  
   李良又瘦了一些,脸色发白,不过精神还好。他戒了酒,也不大说话,一晚上都默默地听我和王大头谈生意。只有酒楼老板过来打招呼时,他脸上才出现一点血色,讨论了半天成都的文艺界现状,王大头听得直打呼噜。饭还没吃完,李良就坐在那里哈欠连天,清鼻涕直流到嘴里,眼中黯淡无光。我问他:“来事了?”他不答话,摇摇晃晃地拿起皮包,一歪一歪地走进卫生间。王大头看了我一眼,叹口气低下头去,我狠狠地咬着筷子头,想李良算是真的完了。
  
   94年我和李良一起坐火车回成都,正好碰上民工们回川,两个又黑又脏的壮汉坐在我们的位子上嗑瓜子,弄得到处都脏乎乎的。我上去要求他们让座,他们不但不听,还骂骂咧咧的。我一时火起,掏出王大头送我的蒙古菜刀就要砍他们,李良说我当时的表情就象潘金莲看见嫪毐,又色情又恐怖。那两个家伙看我一副二百五的样子,估计不太好欺负,悻悻而去。坐下后我向李良介绍牛逼的心得,“宁可被人打死,不能被人吓死。”他说打死也好,吓死也好,都是死在别人手里,算不得真牛逼,“大丈夫应当自己主宰生死,与其被杀,不如自杀。”

   看着李良摇摇欲坠的背影,我心里毛毛糟糟地难受,如果他现在死了,我该怎么评价他的一生?
  
   王大头有意无意的提起白天验车的事,我恍然大悟,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,那是1万4千块钱。大头狼顾一圈,迅疾无伦地用前蹄捏了一下,象作贼似的装进包里,一张胖脸顿时如鲜花绽放,拜佛一样地看着我。这单买卖做得很顺手,20辆车,每辆差价1700,除了给他的,我还剩下2万块,我假惺惺地要分给我姐一半,被她斥责了一顿,说你把自己的事打理好,别让妈老汉操心,就算对得起我了。小外甥嘟嘟在旁边帮腔,说舅舅最不乖了,老惹外婆生气,我给了他一巴掌,感觉脸上热辣辣的。
  
   上星期跟我妈说要搬出去住,她愣了一下,一句话也没说,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。我有点过意不去,跟她解释说最近工作忙,天天加班,所以想离公司近一点。她叹了一口气,说你也这么大了,什么事自己拿主意吧,平平安安的就好了。我走出楼门抬头看了一眼,发现老太太正站在阳台上,眼泪汪汪地望着我,让我心酸不已。
  
   我第一年高考落榜,老汉非常生气,瘸着一条腿骂我,说我光知道鬼混,是个没出息的货,还拿我跟王叔家的儿子比,说你看看人家王东,跟你一个学校一样年纪,人家怎么就能考上北大?我本来就郁闷,听见这话更是火冒三丈,跟他讨论遗传基因问题,“你怎么不说人家王叔是副厅长呢?我没出息全是跟你学的!”他气得眼睛都红了,上来就是一个耳光,打得我脑袋嗡嗡作响。我妈赶紧拽住老汉妄图再度行凶的手,谴责他擅自动用武力。她不说还好,这一说惹翻了我一肚子的委曲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,拉开门就往外跑,心想我这次走了,就再也不回来了!

   我那年十七岁,对生活一片茫然,不知道“家”对我意味着什么。十年之后,我知道了“家”的全部含义,但还是要提着大包小包再次离开。
  
   我租来的房子空空如也,没有电视、没有音响,只有一张大而无当的床。我总是熬到很晚才回来,有时候想想,“家”其实就是个睡觉的地方,文人骚客们说它是避风港、是什么舔伤口的小窝,都他妈的胡扯,估计说这话的人脑袋刚遭门夹过。陪你睡觉的人可能随时会变心,只有床默默地让你躺让你靠。我的窗口正对着马路,每天凌晨都会被轰轰的车声吵醒,外乡人怀着希望走进成都,而我这个成都人却总是在他们的脚步声中做着噩梦。
  
   从重庆回来的路上,我拔通了赵悦的手机,她冷冰冰地问我有什么事,我说我想你,“回去看看你好不好?”她支支吾吾地拒绝,好象说话很不方便。我心里一动,酸溜溜地问她:“杨涛是不是跟你在一起?”她没说话,沉默了大约半分钟,无声无息地挂了机。我再拔过去,听见提示音:“您拨的用户已关机,请稍后再拨。”我心里空落落的,摇晃着走进卫生间,站在镜前憎恶地看着自己,那里面的陈重又老又丑,象一块破抹布。这时大巴车转了一个弯,我一个没站稳,哐地撞到墙上,眼泪再也忍不住流满脸。耳边响起赵悦骂我的话:“你就是堆垃圾,你是垃圾!”
  
   洗了把脸出来,我开始强装微笑,色眯眯地夸服务员:“你长得真漂亮。”她轻蔑地笑笑,命令我马上回到座位上去,“成都就要到了,回家跟你老婆说去吧。”我说我老婆早死了。一车的人都抬起头来望着我。
  
   我有点厌恶这个城市了。把李良送回家后,我和王大头在河边坐了一会,说起往事都有点伤感。我说我可能过几个月就要走了,我们老板一直想调我去上海。大头蹩曲着一张胖脸,光抽烟不说话。稀疏的灯光下,府南河在我们身边转了个弯,无言东流,这条被成都人视为母亲的河流,淹没了人间的悲欢聚散,汇合了亿万个陈重赵悦们的欢笑和泪水,浩浩荡荡流进大海,就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。
  
   大头用力地踩灭烟头,说走吧,太晚了,再不回去张兰兰又该吃安眠药了。去年十月份,我带客户去黄龙溪玩,顺便叫上王大头,他那阵子正跟老婆闹别扭,没请假就擅自旷工,还狗胆包天的关了手机。我们在黄龙豪赌了三天,大头赢了一万七千多,获胜之后心情大好,晚上叫了个女人进房,炮声隆隆,声闻数里,内江的王宇甚是景仰,跟我说你同学真生猛,楼都快被他日垮了。王某回家后,可能是公粮认缴不足,张兰兰大起疑心,用尽各种酷刑审问他,据说还动用了电棍等警用器械。大头被逼无奈,奋起反击,把老婆铐在床头三个小时。获释后的王张氏悲愤交加,一口气吞了100片安眠药,还留下遗嘱问候大头的十八代祖宗,说“作鬼也要扭到你”。为这事我几个月都不敢去他家。
  
   我递给他一支中华,说日你先人,老子在征求你意见,你放个屁好不好?大头点上烟,说你去不去上海都一样,不是环境的问题,“你的狗脾气不改,走到哪里也不会开心。”停了一下,他深深地望我一眼,问我:“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看赵悦不顺眼?”我说为什么,他嗫嚅了半天,忽然提高了声音,说反正你们都离了,我就全告诉你吧,“我亲手抓到她跟一个男的开房。”我脑袋嗡的一下子,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。大头抛下烟头,背对着我走开,一边走一边说:“她还说,只要我不告诉你,让她干什么都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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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廿六]

  我象一只身不由己的木偶,在灯光明灭的舞台上时笑时哭,当每一种伪装的表情,都深深刻上我破败的脸,我终于发现,观众席上早已空无一人,曲终了,大幕缓缓落下,留我一个人在暗夜里咿呀而舞。
  我今年28岁,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苍老。
  我给赵悦打电话说我要去上海,她愣了一下,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,过了半天才抽抽嗒嗒地问:“那你什么时候还回来呀?”好象很伤感的样子。我心里一动,想起毕业时她搂着我的脖子哭,说:“就算你不要我了,我也要去成都赖着你!”
  那一刻我很想放弃自己的计划。但想起王大头的话,心立刻又象石头一般坚硬。我叹了口气,说成都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?我走了就不想再回来了。说完还吸了两下鼻子。赵悦在电话那面呜呜地哭起来,我悄悄挂上电话,看见镜子里一张肮脏的脸在冷冷地笑。
  王大头说那个男的叫杨涛,去年的12月份,我那时正在南京培训。王大头说他们俩当时一丝不挂,连门都没有反锁。王大头说赵悦很冷静,杨涛倒是快吓瘫了。王大头说他当时很想把姓杨的毙了,赵悦赤身裸体地挡在前面,不让他动手。王大头说赵悦真他妈是个不要脸的贱货,她自始至终脸都没红一下。王大头说赵悦后来哭着找他,说她保证不会再犯,一定全心全意地对我好。王大头说一提赵悦你就冒火,我怎么敢跟你说这个?王大头一直低着头在那里说,我浑身剧烈地颤抖,心里象有什么忽然炸开了,一脚蹬在他肚子上,他象一片猪肉一样倒在地上,我双眼血红,指着他的鼻子说:“日死你妈!我以后再把你当朋友我就不是人!”
  那天晚上我决定报复。欺骗是一把未出鞘的刀,真相大白时它就会伤人。我必须要让赵悦付出代价,任何伤害过我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,要不然,我泪流满面,想起李良的话:“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”
  我帐户上有6万多,重庆老赖答应给我的5万块迟迟没能到帐。不过这些钱也足够买杨涛一条腿了。我高中有个同学叫梁大刚,当过几年兵,复员后一直给一个典当行老板当保镖,那个典当行主要经营贼赃,成都市失盗车辆有一半都是他们转手卖出去的。梁大刚去年自己搞了个公司,专门替人讨债,据说从去年到现在,他手里已经出了一条人命。上次在染房街碰到他,一起坐了坐,他还说要承包我们公司的所有债务,“保证比去法院省事”。说完有意无意地解开上衣,我看见他腰里黑亮的枪。
  我跟赵悦说我半个月后动身,如果我没料错,她该为房子的事着急了。虽然离婚时说好了房子归她,但购房合同所有的字都是我签的,赵悦是个细心人,断然不会就这么让我离开。哭也好伤心也好,那都是装出来的,我在心里发誓:从今后,再也不相信她的眼泪!我估计她现在一定怕我反悔,在房子问题上搞什么手脚。
  我们结婚时为财产公证的事还吵了一架。那天上午本来好好的,到金牛妇幼保健院做完体检出来,赵悦一脸羞红,说大夫捅鼓了她半天,尿都快出来了。我听了哈哈大笑,她有点不好意思,我安慰她说这是幸福的必经过程,人家也是怕我们生产中出现故障嘛。然后以身说法,说我就不介意在医生面前展览泌尿系统。她捶我一拳,说我越来越流氓了。在婚姻培训的课堂上,我小声跟她商量:“咱们也去做婚前财产公证好不好?”她立刻阴了脸,指责我居心不良,还没结婚就想着甩老婆。我说你太老土了,这跟离不离婚有什么关系?新人应该有点新思想嘛。赵悦一下子发作起来,不顾在场的几十双眼睛盯着,站起来拂袖跷靴而去,临走时还扔下一句带哭腔的话:“我就是老土,怎么了?!谁愿意跟你公证你找谁去!”我大叫晦气,本来打算由她去的,后来想起蒋公的话:以大局为重,以大局为重,就强迫自己的脚追将出去,赔了半天不是,她还气鼓鼓的,害得我只好背书:三轮车前,垃圾堆里,成都烂人,把鸡巴看了,马腚拍遍,难解他心中气。赵悦破啼为笑,说辛弃疾要是知道你瞎改他的词,肯定活活气死。然后正告我:“我坚决不跟你去财产公证,我嫁你就是要一生一世!”我一把搂住她的细腰,心里一跳一跳的疼。
  文殊院的和尚跟我说过:看透了,一切都是假的。现在想想,其实笨的恰恰就是自己,谁让我不生慧根呢。
  这次是赵悦先约的我,我下班后开车接了她,直奔西延线的丁香火锅。五个月前,赵悦约我来我没来,五个月后,一切都已经万劫不复。我心里有点伤感,问赵悦:“如果那天我没拒绝你,你说我们还会不会走到今天?”赵悦看我一眼,低下头,说你现在才说这个,不觉得太晚了吗?然后小嘴一瘪,又要掉眼泪。
  饭桌上的说辞都是准备好的,不知道在心里排演多少遍了。赵悦听不得别人伤感,看泰坦尼克时,别人还没有什么反应呢,她就已经哭得快断气了。这也是我今晚的主攻方向:怎么煽情怎么来。我喝了一口啤酒,温柔地注视着她,心却在慢慢变冷、变硬,坚如铁石。
  我说我这次走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,可能连你和杨涛的婚礼都不能参加了。赵悦还在跟我装象,说我和杨涛还只是一般朋友,谁说我一定要嫁他了?我在心里日了一遍我的前丈母娘,脸上却装出高兴的样子,“这么说我还有机会?”她说你都要去上海了,哪还顾得上我?
  进入正题了。我酝酿了半天感情,悲伤地看着她,说:“我一生都会等你,不管在哪里,不管你有没有结婚,我会一直等你,我会用一生来改正一个错误。”语调庄重肃穆,象追悼会发言人,赵悦的眼圈慢慢变红。
  甜言蜜语是我的强项,也是我泡妞百战百胜的法宝。高中时追校花成娇,竞争对手中有许多比我高、比我帅、比我有钱的,但最后还是被我搞到了手,我第一次把成娇剥光时,技法还很生疏,她一边指导一边喟然长叹:“老子就是被你两张不怕肉麻的嘴皮子骗了。”说起来赵悦比成娇更浅薄,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对谁的感情更深一些,要打动她并不困难,何况,我的心微微地疼了一下,我那么熟悉她。
  餐厅很守时,七点半,准时放起张艾嘉《爱的代价》:“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?象朵永不凋零的花,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,看世事无常,看沧桑变化,” 这首歌是我们的保留节目,94年元旦晚会,我一身黑色西装,赵悦白衣红裙,我们牵手对唱,脉脉含情,博得了满场彩声。赵悦一听是这首歌,嘴唇就有点哆嗦,我看着她的眼睛,轻轻地唱:“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,永在我心中,虽然已没有他……”悄悄握住她的手,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你再唱这首歌,说没说完,赵悦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,筷子落出去好远。
  我摇头叹气,说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把你弄丢了。你把最好的几年都给了我,可是我却辜负了你,连衣服都没给你买过几件。赵悦一下子扑到我身边,抱着我的胳膊就开始哏喽哏喽地哭。旁边的人纷纷看过来,我把赵悦的头埋进怀里,对他们微笑挥手。
  吃完饭赵悦泪还没干,我有点心软了,问她:“你说我们还能不能复合,象从前一样恩爱?”赵悦说我现在还是没法忘掉那天的场面,你太伤我的心了啊!我在心里阴森森地笑了一声,想贱货,我可是给过你机会了。
  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议程,我要向赵悦申请共渡良宵,理由之一是我即将离开,这可能是我们在茫茫人世的最后一夜;理由之二是纪念我们定情七周年,1994年8月17日,我们在小树林里第一次拥抱亲吻,互诉衷情,那天的月亮很好,照得她光洁如玉,我说:“我的赵悦真是美若天仙啊。”她害羞地倒在我的怀里。每年的这一天,我们都会在月亮下搞个庆典,赵悦说它比结婚纪念日更重要。因为结婚只是个形式,而我们的爱情,“不仅仅是形式。”今天是8月15号,到后天就整整七年了,2555个日日夜夜啊,日他XX的,我都忍不住哭起来。赵悦开始还假装正经,不大情愿的样子,看见我的眼泪和车窗前的购房合同,挣扎了一下就再也没说什么。
  金海湾酒店是我们公司的指定接待酒店,一切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。进房后我把她的头发解开,象往常一样轻轻抚摸。赵悦依偎在我怀里,好象还有点不好意思。衣服脱光后,我亲了她一下,说我有几个月都没亲过你了,赵悦的眼里马上就涌出泪花,不胜幽怨地望着我。这个表情唤醒了我许多的回忆:大三那年寒假,我送她上火车,她哭着向我挥手;我毕业时她去车站送我,抱着我的脖子号啕大哭;离婚那天我从家里离开,她给我扶正领带,让我多多保重……
  我突然想放弃了。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反复地说:谁都会犯错,原谅她吧。我仰面向天,用力地眨巴眼睛,把眼泪生生憋回去,然后一本正经地问她:“你能告诉我你跟杨涛的事吗?”她翻过身去,说你再说这个,我就回去了,“我们真的是清清白白,什么事都没有———你以为每个人都象你啊?”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,象被泼了一头冰水,两眼死死地盯着她的身体。过了半天,我长出一口气,说是我不对,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个,然后一把将她拖了回来。
 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,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,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, 看世事无常,看沧桑变化。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,是永远都难忘的啊,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,永在我心中,虽然已没有他。走吧,走吧,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,走吧,走吧,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………
  外面传来敲门声,赵悦警觉地推我一把,说外面有人。我拍拍她的脸,说没事,怕什么,有我呢。她不放心,说你还是去看看吧,我们现在又不是夫妻了。我笑着说好吧好吧,我一切都听你的。赵悦妩媚地笑了笑,我对她飞了个媚眼,提着裤子走过去,把门打开,看见杨涛穿一件红色T恤衫,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口,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,一边系皮带一边说:“进去吧,你女朋友正光着屁股等你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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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廿七]

   每到秋天,我的手掌就会蜕一层皮。西医说是缺乏维生素,中医说因为我血热,赵悦说,你前生一定是条蛇。
   2001年成都的秋天跟往常没有任何分别,黄叶满地,风沙迷眼,每个夜晚都会有人死去,守灵的人围着尸体打麻将,脸上嬉笑颜开;婴儿在产房里出生,脐带剪断,从此注定了他们的一生。李良说你信吗,其实生命只不过是上帝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。
  
   走出金海湾的大门,我一直在笑。前台小姐跟我打招呼,我优雅的鞠了半躬,对她说“谢谢”,谢谢她帮我打的那个电话,那是这出戏中的一个关键。赵悦这次该脸红了吧,不知道杨涛会不会继续在她身上抚摸我的指纹。锅灶都是热的,赵悦应该不介意多炒一个菜,我亲爱的同靴杨涛,相信他也不会嫌弃剩饭。只可惜我预交的那300多块钱房费了,我想,明天一定要记着来拿发票。
  
   两清了,我们互不相欠,我对着天空甩了甩手。那个叫赵悦的女人,今夜将在我的帐本上一笔勾销。我们用整整七年的时间证明了一个真理:爱情不过是性冲动的副产品。或者说,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爱情,欺骗和背叛都是题中应有之义。
  
   一辆的士嘎的一声在我旁边停下,司机探头出来怒骂:“日你妈!瓜娃子会不会开车?!”我满面堆笑,连声说对不起,他怒气不止,嘟嘟囔囔地骂着走远了。我笑得几乎把方向盘撅下来,心想,瞧,这就是饶恕的后果。如果我下去劈头盖脸给他两拳,龟儿子一定连个屁都不敢放。
  
   喝多了,膀胱憋胀。我在二环路边停了车,拉开裤门就开始给草地施肥。昏暗的路灯下,这片草看上去萎靡不堪,象渐近中年的我。有了我灌溉的氮磷钾,它们明年应该长得更茂盛吧。一辆外地的中巴呼啸而过,几张脸贴在窗上,面无表情地望着我滔滔放水。正在畅快处,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:“你很不象话哦,站在马路上撒尿。”我满面羞愧,急急忙忙收起做案工具,回头看见一条人影慢慢走近。
  
   我相信,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人君子。在合适的时间,合适的地点,遇见合适的人,谁都会放纵自己,面对安全的诱惑,我不相信会有人比阳萎和石女更坚强。赵悦以前反对过这个观点,我一句话就把她逼到墙角:“如果你和古天乐单独在一个房间里,他来勾引你,你会不会接受?”古天乐是她的偶像。赵悦想了半天,避而不答,只说那种情况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出现。我笑笑,没再说什么,心想,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坚贞爱情。
  
   说话的人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姑娘,脸涂得象个烧饼,吊带裙露脐衫,一看就是流动作案的家禽。我白她一眼,转身要上车,被她一把拉住,“帅哥,照顾一下生意嘛,100元就行。”我刚想让她滚,忽然想起了什么,问她:“用嘴吗?”她鄙夷地看了看我刚施下的肥,吐了一口唾沫,说用嘴就要五百。我哼了一声,砰的一声关上门,发动车子就要走。那姑娘急了,扑到窗边连续地报价:“400!300!…”
  
   周卫东总是嘲笑我不懂享受,说女人两张嘴,下面的要吃,上面的也不能闲着,还要进行常识普及,解释什么叫“莱温丝基之吻”,有一次喝茶,他还说他想在肖家河开一家发廊,名字就叫白宫之吻。回家跟赵悦说起这事,她喃喃的骂个不休,说周卫东真是个畜生,太侮辱人了。我为了表明革命立场,也立刻与周卫东划清了界限,说就是就是,恩爱夫妻还没什么,不认不识的,真是太拿人不当人了。赵悦白我一眼,说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鬼主意,“你休想!”我当时感觉自己象一只被夹板夹住的耗子。
  
   外面不时有车辆开过,灯光越去越远,在夜幕中消于无形,夜市散了,小贩们推着锅碗瓢盆,苦丧着脸地回到亲人面前。每个夜行人都会怀想一盏灯火,而这个时候,还有谁在等我、想念我吗?
   那姑娘还在练吐纳功夫,长发飘散在我的腰间。当坚硬的渐渐消融,世界戛然一声断裂,记忆中的那些细节又象泉水一样汹涌奔流:
  
   96年秋天,在峨眉山的金顶上,我把外衣全裹在赵悦身上,她还是不停地发抖,对我说:“20年之后,我们再来一次……谁都不许反悔!”我说到那时你都成黄脸婆了,不干,我要带年轻漂亮的小蜜来。几乎被她打得吐血身亡。
  
   98年从东北回来,赵悦和她妈在火车站抱头痛哭。丈母娘拉着我的手,哀求一般地说:“陈重,赵悦从小到大没过几天好日子,你可一定要疼她啊!”赵悦哭得站不直腰,我搂着她的肩膀郑重承诺:“放心吧,我一定会好好对她的。”火车过了山海关,赵悦问我:“你说的是不是真的?”我一边吃火腿肠一边含含糊糊地回答:“我要骗你,你就是小狗。”她没听出我话里的玄机,笑得跟花儿一样。
  
   那姑娘走后,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——那一切,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?生活在这个坟墓一般的城市里,谁为我的青春作证?李良说,你可以为很多人活着,但只能为一个人死。而在这个夜里,我活着是为了谁?我又可以为谁而死?
  
   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,警报声尖利刺耳,象根针一样扎在我心里,我突然抖了一下,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,眼前出现了赵悦血肉模糊的身影。我忙不迭地提上裤子,扑到前座上发动起车子,用力地扳过方向盘,紧踩着油门往回疾驶,车门擦过路边的绿化树,发出惊心动魄的声响。
  
   赵悦的前男朋友叫任丽华,一个分不清公母的名字。小树林事件之后,赵悦一直都讳避谈他,任我施出千般花招万般诡计,她始终牙关紧锁,打死也不肯透露他们交往的细节。有一次因为这事,我们吵得很厉害,我一时没压住火气,泼口大骂:“贱货!你就是看任丽华鸡巴不行才找上我!”她急怒欲狂,象疯了一样冲进厨房,抓起菜刀上下挥舞,声称要劈了我。被我缴了械之后仍然乱踢乱咬,泪流满面地发表预言:“陈重,你亏了良心,你不得好死!不得好死!”
  
   有些事我永远都没机会知道了。学校里传说赵悦曾因为那天晚上的事自杀过,我旁敲侧击地问过几次,她矢口否认,再问下去她就要翻脸。去年圣诞前夜,我们温存过后,她把脸贴在我的胸脯上,有意无意地说:“我这辈子再不会为别人自杀了,要死就死在你面前。”话没说完,圣诞的钟声敲响,楼下的酒吧里传出了雷鸣般的欢呼声。
  
   金海湾酒店308房间。那扇门依然虚掩,我抓住门把手,感觉心跳得厉害,静了大概有两秒种,我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去。
  
   308房间空无一人,象坟墓一样寂静无声,电视消了音,形形色色的人从屏幕上翩翩走过,脸上或忧或喜,一句话都不说。所有的灯都开着,床单胡乱地堆在床头,我用过的那张擦鞋纸,斜斜地挂在垃圾筐沿上,随着微风轻轻晃动,擦过鞋的那面污秽肮脏,没擦过的那面光洁纯净,象初生婴儿的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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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廿八]

   老板面试过我之后,再也没有了下文。董胖子还在安安稳稳地作他的总经理,肚子高挺屁股猛撅,说话的调门一天比一天高,喷出的唾沫能淹死活人,反动气焰十分嚣张。周卫东总结了三句他最爱说的话,分别是:1、那你就错了!2、我的字不是随便签的;3、你可以不同意,但不能不服从;说完后学着董胖子的样子腆肚而行,问我:“陈重,你——敢不服么?”我拍着桌子大笑,说牛逼牛逼。
  
   这两个月不太好过,董某无视总公司的批示,让会计每月扣我五千,又遇上销售淡季,每月发到手的还不到3000块,要不是还有点老本撑着,我早就宣告破产了。上周末在滨江饭店看见杰尼亚西装打折,最便宜的一套只要4600,我犹豫了半天,还是决定放弃。我快30岁了,未来不远,应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了。
  
   我给人力资源中心的刘总打过一次电话,遮遮掩掩地问他,四川公司有没有什么新的安排。他一改前日的热情,冷冰冰地说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吧,不要想得太多。我心里凉了半截,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,但想来一定是董胖子又给我下了猛药。这厮八月底自费去了一趟上海,回来后变得异常生猛,销售部大事小事他都要插上一腿,还强硬地否决了我罢免刘三的提案,我指责刘三能力低下,说重庆老赖对他意见很大。董胖子骚哄哄地叨着烟斗学邱吉尔,说那你就错了,客户的意见不能不听,但也不能全听,用人问题我说了算,“你可以不同意,但不能不服从。”我当时很想跳上去扑打他,周卫东使了个眼色活生生把我拖开。
  
   重庆老赖欠我的五万块至今还没兑现,我打电话斥责他不讲信用,他跟我打哈哈,说你们任务压得那么紧,我所有的家当都投进去了,你再等等吧,等这批货出手,我亲自给你送过来。我差一点骂出声,心想你他妈上千万的身家,区区的五万都拿不出来,真把老子当瓜娃子了?这事有点不妙,这家伙是出了名的黑心,不定在打什么鬼主意呢。但好在我当时多了个心眼,所有发货回款的证据都捏在手里,就算他赖掉我的那部分,欠公司的他也逃不掉。
  
   公司的事让我心灰意冷。升官看来没指望了,每月五千地扣下去,要扣到2007年,恐怕台湾都解放了,我屁股上的债也没还清。跟周卫东聊起这事,他一个劲地鼓动我跳槽,说你的债务最多算民事纠纷,不用负刑事责任。这小子一直鼓吹他是中国政法大学的高材生,但毕业证破破烂烂的,十分可疑。我估计他也没安什么好心,肯定想我走了好给他腾地方。上周他拿了几张报销单进来,我一看就知道有问题,多问了两句,他立刻阴下脸,质问我:“你不也这么报的吗?”我二话没说就签了字,心想人啊,谁跟谁是真的呢?
  
   无论如何我都要坚持到今年年底,年终双薪加上预扣的提成奖金,大概有二万多,不算小数目了。另外十月份搞冬季订货会,销售政策由我来制订,又可以趁机捞点钱,现在走了就太可惜了。今年事事不顺,希望捱过这几个月,到明年会好一些,我妈找人给我算了一卦,说29岁是我大红大紫的年头,从政则连升N级,经商则财如潮水,就算什么都不做,走路也会踢到钱包。我听后关起门来偷偷笑了一场,笑得泪光闪闪。人生嘛,要是连希望都没有了,还活个什么劲?
  
   老太太还在为我那套房子揪心,坚决要求我去讨个公道。我五体投地,拱手作揖,说娘啊娘,你饶了我行不行?你就当是你儿得病花的钱不行么?她瞪我一眼没说话,气鼓鼓地跟萝卜白菜们发威去了。我想多亏我没告诉她赵悦有外遇,否则老太太肯定要去找她拼命。我妈这些年坚持练功,走梅花桩、耍螳螂拳,一套太极剑舞得虎虎生风,相信赵悦在她面前走不了几个回合。
  
   我那天在西门车站一带到处乱转,把油烧光了也没找到赵悦和杨涛的尸体。回金海湾问了一下,前台小姐说看见一男一女走了出去,表情没注意,女的低着头,男的好象手脚不太老实,又搂又抱的,大是有伤风化。我听得心里象长了草,闷闷不乐地掐灭烟头,回到车上对准自己的脑门乓地一拳,金光闪耀时我想:我他妈的究竟是赢了,还是输了?
  
   他们结婚时给王大头和李良都发了帖子。

   王大头向我表忠心,说打死我他也不会去,“有那闲钱还不如拿来擦屁股。”李良认为王大头的作法可能会导致肛门铅含量过高,征询我了的意见后,他以陈重观察员的身份前往道贺,还送了个600元的红包。
  
   据说婚礼很隆重,贺客满堂,还请了成都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。据说赵悦的婚纱很漂亮,憨态可掬,笑得象花儿一样。据说她替杨涛挡了不少酒,有人开玩笑,说你是不是怕他喝醉了不能洞房,赵悦把头靠在杨涛肩膀上,笑眯眯地说“当然”。李良说我看不下去了,走的时候没有人理我,“说实话,我们都看走眼了,赵悦其实比你坚强。”
  
   那天我在内江。

   两瓶剑南春喝光,我渐渐高兴起来,天花板晃晃悠悠的,世界斑斓可爱,王宇的脸忽远忽近,嘴唇张合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,我忽然哈哈大笑,拍得桌子砰砰作响,所有人都扭过头来冷冷地望着我。王宇说笑你妈个球,你什么事那么高兴?我笑得眼泪直流,说我老婆今天结婚,“咱们为她…再干一杯!”他说你娃真是喝多了,满嘴驴屁。刚端起杯子,我就一屁股出溜到地上,头重重地磕在桌沿上,他急忙过来扶我,问我:“你没事吧?”我呜呜地哭起来,一边哭一边控诉:“日你妈,你少装好人…呜呜…谁他妈都想害我,都给老子滚…呜呜…”

   内江鸿发酒楼。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坐在地上号啕大哭,街上行人纷纷驻足,指指点点地大笑。在街的另一侧,华灯如水,一对新人珠玉满头,仪态万方地登上彩车,在一片欢呼声中缓缓驶向他们幸福温暖的家。
  
   从内江回来的第三天,王大头神神秘秘地给我打电话,让我马上去他们局一趟。我正睡得香甜,一看表才凌晨三点钟,心下狂怒,骂了一声棰子,刚想挂机,被他一声喊住:“快来!是李良,出事了!”
  
   我以前问过李良,他的货是从哪里搞来的。他支支吾吾地不肯说,继续问下去,他就要翻白眼:“你问这个干什么?想去告密啊?”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,从攀枝花过来的货,主要集中在两个地方交易:东面的万年场、北面的驷马桥。李良十有八九是去的驷马桥。
  
   我赶到的时候他正哆哆嗦嗦地蹲在墙角,脚上没穿鞋,两只手紧紧铐在背后。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,嘴角还带着血,身上的衬衫撕得粉碎,露出苍白干瘦的胸膛。一看见我,他飞快地扭过脸去,肩膀一耸一耸的,我看了很心疼,解下外衣给他披上,搂着他的肩膀说李良不用怕,我和大头都在这里,一定保你没事。
  
   大头说李良纯属倒霉,刚拿到手就被警察扑倒在地,他可能是昏头了,挣扎的时候死死地抓住人家的老二不放,那个警察脸都绿了,现在还躺在隔壁叫唤。王大头说要不是我及时赶到,李良今晚不知道要挨多少打。我问他该怎么办,他搓了搓手指头,说还能怎么办,花钱呗,“今晚一定要把人弄出去,一过了夜就麻烦了。”我问要多少,他伸出肥厚的手掌比划了一下。我倒吸了一口气,说要那么多?他神色严峻,说50万还不一定够,你知道李良手里的货有多少?——“100多克!至少判10年!”我说这么晚了,到哪儿搞这么多钱去?他探头出去看了看,关上门,低声说钱可以缓两天再给,我已经给经办人员说好了,只要李良写个条子就行。我看着他崭新的警服,心里感觉不大对头,半天没说话,一面抽烟一面斜着眼看他。大头急了,指天发誓,“我他妈要是吃李良一分钱,我就是狗娘养的!”
  
   大二下学期,老大和王大头为了30元赌债大打出手,王大头举着拖把,老大挥舞着凳子,两个都是重量级的选手,翻翻滚滚地厮杀了一分钟,整间宿舍都差点塌掉,我的脸盆、饭盒、镜子、书架全在那一役中损失殆尽。武斗过后继之以文斗,两位选手隔着桌子怒骂不止,王大头说欠债不还就是驴日的,老大急怒欲狂,凌空飞腿数次,声称要立取王大头性命,我和陈超死死抱住,估计胳膊都拉长了几公分。老大挣了半天挣不脱,恨恨地骂道:“操你妈!一分钱你都看得比你爹还大!”
  
   把李良背上三楼,我累得直喘粗气,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起不来了。在公安局没看清楚,回来后才发现李良伤得不轻,腿上全是血,手腕肿起多高,还不住声地咳嗽。我翻箱倒柜地找出点红花油,一面帮他擦一面讲我心中的疑点,“1、经办人员我一个都没见到,钱的事全是他一个人说的;2、他平时从来不穿警服,为什么今天晚上穿得那么整齐?3、他完全可以自己跟你说,为什么还要把我叫上?”李良紧皱眉头,大口大口地吸气,好象疼得很厉害。我正说得来劲,他突然一把将我推开,面朝大门,说:“进来呀大头,你站在那里干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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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廿九]

  那天在府南河边见识了我的腿法,大头颇为倾倒,三番五次给我打电话,我听都不听,直接挂掉。有一天他还在下班路上堵我,一脸谄媚的肥笑,恨不能管我叫爹。其实我心里明白,朋友啊兄弟啊友谊啊,都是他XX的胡扯,指望靠着我吃钱才是真的。对于李良这事,我不太相信是他故意设的局,但站在岸边打打落水狗,顺路阴李良一把,黑他点钱倒是大有可能。警察真是毁人的职业,好好的一个人进去,不出两年就会变得又阴又毒,见了亲爹都要咬一口。我高中有个八拜之交叫刘春鹏,当年跟我一起偷过菜市场的西瓜,一起扎过班主任的车胎,第一年高考落榜,我们在合江亭相顾无言,长叹息而掩鼻涕,哀老天之瞎眼,说到最后,我俩抱头痛哭,象两块粘在一起的破玻璃。他高中毕业后一直在火车站附近当民警,几年下来,变得异常凶恶,对谁都六亲不认。前些日子有朋友开车在北站撞倒了几块栏杆,被他逮到,声称要吊销驾照。朋友找到我帮着说情,刘春鹏当着我面说好好好,“哥子的事就是我的事”,但一转过脸去,该罚款照样罚款,该扣分照样扣分,让我结结实实地丢了个大人。我还亲眼见过他把一个外地民工打得满脸是血,跪在地上苦苦求饶,就因为人家不小心踩了他一下。打完之后他还不解气,一脚把民工的包裹踢飞,一只印有“为人民服务”的茶缸当地掉出来,在崎岖不平的城市里翻滚鸣响。

  我说你可以相信王大头,但不应该随便相信一个警察。李良说钱都给出去了,想那些还有什么用?我心里窝着一口气,嘟嘟囔囔地诋毁公安的声誉,说他们是戴国徽的禽兽。李良深深地看我半天,叹了一口气,说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?——“该当真的你不当真,该糊涂的你又不糊涂。”

  那天大头的脸色很不好看,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瞪我。我想他一定听见我说的话了,脸不由自主地红起来,手足无措,坐立不安,场面十分尴尬。正想解释两句,李良突然发作起来,跟头把式地冲进卧室,到处翻腾,发出惊人的响声。我和大头急忙跑过去,看见他把所有的箱子、柜子、抽屉都翻了个底朝天,嘴里咻咻有声,大头说你找什么,不要急,我和陈重帮你找。李良头也不抬地说:“我记得还有一包,我还有一包,还有一包!”声音嘶哑刺耳,象一只在荒原上的嚎叫的狼。

  可能是李良的记忆出了问题,我们把整间房子翻了个地朝天,也没找到他说的那一包。李良发作得越发厉害,拿着空针头就要往胳膊上戳,我和王大头同时扑上去拉他的手,等到针管夺下来,我们俩都出了一身汗。李良象中了紧箍咒的孙猴子,在地上不停地滚翻爬行,蛆一般扭曲着身子,作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奇形怪状。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,心里又吃惊又难受,还怕他心脏病发作,就这么死了。王大头跟他搏斗了半天,气喘吁吁地对我下命令:“去!找绳子把他绑起来!”我刚要转身,被李良一把拖住,他可怜巴巴抱着我的腿,说陈重求求你,你出去给我弄一点吧弄一点吧。我费力地掰开他的手,纵身跳出圈外,李良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倒下,脸上糊满了鼻涕和眼泪,嘴唇乌青,瞳孔放大,象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。

  他几乎是被我们扛下楼的,那时天还没亮,整个城市空空荡荡,几个彻夜未睡的人轻轻飘过,脸上带着鬼魂的表情。把李良塞上车时他大叫了一声:“啊———”,声间尖利如刀,让我心惊胆颤,脑后一撮头发不由自主地竖起来,在成都初秋的风里瑟瑟发抖。

  作完15天的强制戒毒疗程,李良胖了一些,脸上贼肉横生。出院那天他表情有点古怪,似笑不笑的,象高兴又象是失望,腮上的肉鼓鼓地跳,我想可能是刚戒完毒,生理上还不适应吧。回家前,我们到梁家巷吃了点东西,李良象个机器人一样张嘴闭嘴,面无表情地嚼着饭粒,一句话都不说。我受不了了,打拱作揖的求他:“哥子,你整出点响声来好不好?你这个样子很吓人哦。”他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水煮肉片,若有所思的告诉我:“操,还是咱们校门口那家饭馆的菜好吃。”

  第二天他就失踪了,我一遍遍地打他的手机,就是没人接,把他家的门都快敲破了,也没听见回应。我心里无端地害怕起来,犹豫了半天,终于鼓起勇气给叶梅打电话,她冷冰冰的问我什么事,我说你回家看看吧,“李良可能…可能自杀了。”

  李良一直把海子当成自己的偶像,那也是个神经诗人,1989年在山海关卧轨自杀。李良自称读完了海子的所有诗篇,并得出结论,说海子是死亡成就的英雄,所有苟活者在他面前都应该惭愧。这个理论后来被无限放大,终于成了李良的人生信条。大三下学期,文学社开创作笔会,装模作样地研究中国文学的未来走向,一群自命高尚的傻逼青年激动得鼻血狂喷。快散会时,李良突然问我:“陈重,我们活着是为了什么?”一群才子才女都瞪着我,我想了半天,说为了幸福吧。李良腾地站起来,一边绕场疾走,一边大声驳斥我的观点:“错!生活,生活只有一个目的!”

  那是1994年,李良21岁,他那天穿一件红条纹的T恤衫,在校外小摊上买的,5块钱。关于生活的目的,他最终没有说,但我明白他的意思,那就是:死亡。

  我的幸福是一抔黄土
  无风的月夜 长草突然晃动
  纯洁的纸钱飘落山岗
  过路人 你珍藏的泪水
  必将打湿我前生的遗衣
  而那些滴落的
  亦将默默丰满
  ———李良·《月夜》

  叶梅气喘吁吁跑上楼时,我刚刚点上第三支烟。她没跟我打招呼,直接当当啷啷开了门,我鞋也没换就冲了进去。

  李良不在。这栋府南河边的豪宅空得象一座被盗过的坟墓,窗户大开着,腥臭的风迎面而来。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从眼前飞过,停在黄叶飘零的枝头。秋天到了,它也在为自己的归宿发愁吧。

  把屋子彻底检查了一遍,排除了李良把自己的尸体藏在衣柜里、床底下等各种可能,我甚至还打开马桶盖看了一看。叶梅一直站在那里,斜眼看着我象个疯子一样进进出出,目光中充满了鄙视和不屑,似乎我只是一泡会动的狗屎。搜查完毕,她冷冷地发话了:“没想到你还这么够朋友。”我有点生气,板着脸回答:“李良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,永远都是,我甚至…”我脸红了一下,叶梅抱着双手,一脸轻蔑,等着我说下去,我鼓了鼓劲,大声说:“我甚至可以为他去死!”叶梅哼了一声,拿鼻孔看了看我,表情异常狰狞,说李良可未必把你当成朋友,“你欠他32000元钱,他可一直都记着呢。”

  我必须承认,我对叶梅依然是一无所知,我熟悉的只是她的身体,甚至———只是她身体的几个部分。她心里想的什么,我从来都没有关心过。李良上次阴森森地对我说:“她现在只听你的。”我听了面红耳赤,屁都没敢放一个,拔腿就跑。作为风月场中的老手,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叶梅对我的感情,包括乐山那夜,包括她趴在我身上撕心裂肺的大哭,甚至包括她泼我的那一杯酒。让我困惑的是她后来的表现,从李良结婚到现在,我们一共见过六次面,她每次都象是刚从冰箱里钻出来,一张脸寒气森森,让我望而生畏。和赵悦离婚后,有一天清晨五点钟,她给我打电话,我迷迷糊糊地问:“谁啊?”她说是老子,我腾地坐起来,问她有什么事,她不说话,我揉了一下眼睛,听见话筒里传来震耳的音乐声,过了足足一分钟,她忽然道:“算了,就当我打错了吧。”然后无声息地挂了机。那时天色微明,一线曙光透窗而来,照着我惺忪的睡眼。我抱着电话傻坐了半天,脑袋里空空如也。倒头又睡,直到天光大亮。醒来后茫然若失,想不清楚那到底是梦还是真的。

  不过我知道她说的是事实,李良和我不同,我大大咧咧的,永远不知道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,更不知道有多少钱是自己的,有多少是别人的,属于那种“包里剩下十元钱,花九元去买包烟”的品种。李良是个精细人,给人恩惠、受人恩惠都一笔笔记在心里。他既然记得我欠他的三万二,就应该还记得他欠我多少。

  大四最后一学期,李良极其潦倒。所有的钱都扔在了麻将桌上。他手气总是不好,瘾头却总是很大。任何时候,只在站在楼道上喊一声:“三缺一啦!”他保准是第一个蹿出来报名。那学期开学时我带了2300,不到三个月花得净光,其中至少有一半是给他付了赌债。毕业后回成都,他连买火车票的钱都没有,全靠我大力赞助。到成都后无处容身,又是我把他收留在家里,连吃带住,蹭我爸的红塔山抽,我妈还帮他洗袜子。

  是的,我要说的就是这个:朋友的价值就在于互相利用。那些断头流血的友谊,也许存在过,也许只是我们的幻想。

  2001年秋天的一个下午,落叶飘零,灰尘弥漫,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慢慢沉没在府南河灰黑腥臭的河水中,我站在岸边想,什么生呀死的,别逗了,我是说着耍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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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]

  我们公司的出差分为两种:出瘦差和出肥差,瘦差是指没什么油水的那种,因为差旅费标准很低,吃住行加起来,一天才一百元,谁出去都得赔钱;肥差就不同了,有机会捞钱,随便伸伸手就是几千块。肥差谁都想去,抢得打破头,瘦差拿鞭子赶都赶不动。周卫东他们巴结我,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这个:我有权安排他们出差。我上次去重庆,属于肥瘦难言的第三类,效果因人而异。刘三去赔了一百多块钱,还挨了一耳光,换了我,大吃大喝外加老赖的小情人,最后还有5万块的油水。不过说起这事我就生气,该死的老赖只给公司汇了15万,答应给我的5万块至今也未兑现,我打算开完这次订货会,第一时间到重庆催债去,再托人弄个起诉书带上,他要敢黑我,我就让他把28万全吐出来。

  订货会是典型的肥差。公司给我们1%的机动费用,可以根据现场情况灵活安排。“灵活安排”是一个很微妙的词,大家都心照不宣,闷声大发财,董胖子也放下假仁假义的臭面孔,哭着喊着要去重庆,他先人的,还不是为了那点回扣?我不算贪心,这1%我只要三成,也就是说,只要订出去300万的货,我就有9000元的赚头,善后问题也很简单,找一大堆住宿用餐发票回去报销就行了,客户肯定帮着你圆谎,绝不会有后顾之忧。

  我负责达川、南充、内江、自贡一线,转了一圈回来,皮包里多了一万多块,达川的曾江是今年新开发的客户,特别客气,临走时送我一个好大的包裹,里面有一条中华、两瓶五粮液,还有一大堆灯影牛肉。他这次赚了不下15万,笑得鼻梁都塌了。我上了火车也挺美,坐在车窗边,笑眯眯地跟下铺两个姑娘搭讪,那两个肯定是猛踩时代脚尖的新新人类,一个穿得象筛子网,另一个穿得象艺术大师的画布。我先是恭维她们长得乖,接着再夸她们身材棒,两个人都笑,说算你聪明,没表扬我们有气质,否则就请你吃桔子皮。详细地审问了一下,原来是成都大学的应届毕业生,正在为工作的事犯愁呢。我牛逼哄哄地说到我公司来吧,我缺两个女秘书。她们问我是干什么的,我说自己是泛太平洋汗脚集国的独立董事,兼任中华臭豆腐公司的CEO,那两个都笑,说不去不去,你自己臭就行了,别把我们也搞臭了。这个“搞”字说得我邪念顿起,歪着嘴打量她们,高一点的那个穿条短裙,还架着二郎腿,隐隐约约露出黑色的三角裤,看得我心旌摇荡,口水直流。

  这次出来,我一直都没找女人。在达川的最后一晚,我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,把电视节目从头翻到尾,从尾翻到头,看了一脑袋广告。饮料听着象王母尿,滋阴壮阳,补气提神;西药被吹成东灜大补丸,有病治病,没病强身,闻一闻都能防止便秘;最可笑的是卫生巾的广告,行动自如不渗漏,加宽加长有凹槽,怎么听怎么象口罩。正无聊间,楼下桑拿中心打电话上来,问我要不要按摩。我问了问行情,台费100,小费300,算公道价格,就让他们派员上来。第一个脸上有雀斑,影响情绪,不要;第二个太瘦,肯定硌得慌,不要;第三个太老,第四个太矮,第五个胳膊上有烟头的烫伤,统统不要。挑到最后,老板娘勃然大怒,在电话里骂我是“憨包”,“花不起钱就别装潇洒,自己耍自己噻”,并祝愿我手淫过度,精尽人亡。我哭笑不得,讪讪地挂上电话。

  其实不是小姐长得丑,是我自己有问题。这些年我跟无数女人上过床,对交配已经渐生厌倦。陈超说黄帝御女千人,最后得道升仙,估计我也快赶上老祖宗了,“庶几得道焉”。仔细想一想,嫖娼真的挺没意思,花400元钱,就为做一两百次俯卧撑,完了一拍两散,谁都不认识谁,真真是亏本买卖。我现在更怕水分释放后那种空虚的感觉:所有人都走了,只剩我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,眼前万象倒塌,失去欲望的世界慢慢变成灰色,什么生活啊、理想啊,想什么什么没劲,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涌上心头来,这种时候,心里总会有个声音在问:陈重,这就是你要的么?

  那不是我要的。我渴望亲吻、拥抱、温柔的对视,甚至渴望那些最终会被揭穿的谎言,而不是单纯的活塞运动。这些日子我对夜晚渐生恐惧,一点点响声都会把我吵醒,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看什么都会变形,灯光象死人眼,窗帘象杀手的风衣,有一天我把皮带搭在床头,半夜惊醒后它变成了一条蛇,蜿蜒而来,差点把我吓哭。那种时候,我多希望身边有个人啊,手搭在我胸膛上,或者躺在我臂弯里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,支使我倒茶倒水。天亮时她会亲我一下,敲敲我的脑袋,说:“猪啊,再不起来就要迟到了!”

  金海湾那夜之后,赵悦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反应。我本来以为她会打电话质问我,在心里设计了无数种应对方案:骂她下贱、淫荡、无耻,或者说她蠢得象猪一样,明摆着是耍她都看不出来,或者连接都不接,让她自己慢慢想去吧哭去吧恨去吧死去吧,我会在旁边微笑的。

  但她始终没打那个电话,这让我十分失落,象是铆足了劲一拳打在空处,闪得生疼。她结婚那天我本想祝贺一下的,词都想好了:狗男女终成眷属,贱骨头不得好死,然后再重重的呸上一声。拨过去才知道赵悦连手机号码都换了。

  那夜在内江醒来,头疼得象要裂开一样,四肢无力,脑子却无比清醒。想想自己28年来的人生,苦苦折腾了半天,到最后却什么也没抓住,连老本都丢光了,忍不住又掉了两滴眼泪,赵悦这时估计正在和姓杨的厮杀吧,不知道会不会跟他“口吃”,脑袋前后摇摆,嘴里唔唔有声。我越想越气,一脚把被子蹬下床,心里恨恨地想,日他妈,这事还没完!

  在火车上睡了一夜,嘴里又腥又苦,裤子前面支楞着,背了半天毛主席语录才敢下床。这是我们系主任的经验之谈,他的名言是:政治导致阳萎,文学治疗阳萎。所以我还应该背两句诗:

  提提裤子下床来,
  有谁看见我的鞋?

  那两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,说没想到臭总您还是个诗人,自从昨天我表明身份之后,她们就一直叫我“臭总”,我一脸坏笑,请她们吃灯影牛肉,一递一接间顺手摸了高个子姑娘一把,她脸红了红,不过没有退缩,我心里一阵高兴,越看她越漂亮,越看她越象我盘里的菜,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  又胡扯了半个多小时,火车就到站了。成都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,北站依然喧嚣杂乱,出站口挤满了人,象洪水过后的蚂蚁,互相撕咬着、拉扯着,瘸腿断手地爬进这个危险的城市,在每一条小巷、每一栋房子里挖坑、刨土,然后跳进去将自己深深掩埋,永远不得重生。

  我坚持要把两个姑娘送回家,她们说不用客气,我板起脸,向她们讲解社会的险恶:“到处都是坏人,我怎么放心你们自己回家?”然后批评她们的错误:“你们长成这样子,给社会造成多大的负面影响———咹?上万头色狼都盯着呢。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公民,我怎么能看着犯罪率上升无动于衷?”她们都笑,说就你最象色狼,还说别人。

  这年头的姑娘们都喜欢坏男人,只要嘴皮子灵便,再加上点不要脸的革命精神,一般的家庭妇女都能生擒。还有一个要点就是不能把自己说得太好,人都有逆反心理,你越说自己是个坏蛋,她就越关注你的优点。李良在这方面总是不开窍,他身体的检查结果没出来之前,有一段时间也想跟我学着泡妞,我带他走遍了成都市的大小酒巴,我每次都小有斩获,他却总是空手而回。我详细地分析了我们的战略战术,发现最大的区别就是:我一开口就承认自己是个色狼,他却总是跟人讲人生、讲理想,甚至讲共产主义道德。李良啊。

  李良没死。他回学校去了。我刚离开成都,就接到了他的电话,那时车上正在放《阿郎的故事》,周润发翻滚倒地,张艾嘉和他儿子在场外失声痛哭,在跌跌撞撞的头盔下,看见他异常平静的眼神,诉说无尽忧伤,“那悲歌总会在梦里清醒,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,那看似满不在乎转过身的,是风干泪眼后萧瑟的影子…”旁边一个胡子拉茬的家伙哭得泣不成声,我心里跳了跳,对李良说:“你妈的,我还以为你死了呢!”李良轻轻地笑了一声,说这么多年了,最让我留恋的就是我们大学的时光。

  毕业前李良在文学社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,叫《我的情感家园》,有一些段落我至今都能背诵:

  “图书馆总是借不到你想要的书,寝室里总是有股汗脚味,老大的墙上糊着张曼玉,胸前用钢笔画了两个圈,这是他理想中的爱人;陈重的书架上放着一把大刀,也许有一天他会杀人;王林肚皮上有块恶心的胎记,他说长这种胎记的人都当大官……

  ……

  我在最后的段落里热泪满眼,青春的序曲还在回响,而我却将永远离开。……无论我将来成功还是失败,悲伤或者幸福,你都会看到,在我生命的深处,有一个永远不能抵达的家……”

  从某种意义上说,李良永远都长不大,他总在怀念过去。有一个寓言是这样的:给你一串葡萄,你是先吃大的,还是先吃小的?我选择大的,说明我是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、一个生活的透支者,虽然吃到的每一颗都是最大的,但葡萄本身却越来越小;王大头选择小的,说明他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,希望常在,却永远不能抵达;而李良,李良不吃葡萄,他是一个葡萄收藏者。

  他在学校里拍了厚厚一大摞照片,光我们宿舍楼的外景就有十四张。我一张张的翻看,每一个细小的场景都勾起我深深的回忆:我们喝醉了酒坐在楼口大声嚎叫,有时大笑,有时痛哭;我们半夜归来,搭着人梯翻墙而进,背上洒满月光;我们在楼前集体合影,唱“让我们荡起双桨,谁来作我孩他娘?”是的,还有赵悦,她那时总站在梧桐树下,拿着书包和饭盒,等我下楼吃饭、上自习,或者去小树林里紧紧拥抱……

  毫无疑问,青春是美的,尽管美得那么残酷。

  李良说我们宿舍还象当年那么脏,墙上糊着裸女照,地下躺着臭袜子,新一代的大学生还在谈论我们当初的话题:诗歌、爱情,还有美好的未来。老大床上睡的是新一代的老大,我的床上住着一个兰州产的小胖子。见证过我爱情的小树林铲掉了,现在那里是一个网球场;教我们写诗的林老师死了,师母把他的一堆手稿全烧了;留校的张洁生了一个八斤重的儿子,赵悦的好朋友许敏当上了团委副书记,走路都梗着脖子,李良说:“你知道吗?赵悦怀孕五个月了,许敏说她一定要生下来,谁劝都不听。”

  那一夜,成都下了很大的雨,从秦岭逶迤而来的黑云遮住了这城市上空所有的星星。秋风掠过枝头,树叶纷纷飘落,或随水东流,或辗转成泥,青绿的生命一去不回。府南河边,孤零零地站着一个年轻人,他抛下雨伞,仰面向天,嘴里嗬嗬有声,象是在哭又象是在笑。

  在他身边,车流滚滚而过,喇叭嘀嘀鸣响,路对面的房檐下,一群躲雨的孩子对他指指点点,开怀畅笑。一个俊俏的小姑娘说:“看啊,那里有个疯子!”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大声反驳:“不是疯子,他想跳河自杀!”
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0:58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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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三一]

  达川的曾江到成都出差,我跟董胖子告了个假,陪他到处走了走。说实话,我对经销商一直是又嫉妒又鄙视,嫉妒他们钱比我多,挎的妞比我的漂亮,看不起他们的粗俗浅薄。尤其象老赖这号的,除了赚钱耍婆娘,你休想从他嘴里听到一点有建设性的话。他自称是“精液洒遍神州”,枪挑31省美女,还跟俄罗斯作过国际贸易。上次来成都,我带他去夜总会,他逮着小姐就吹他的产品型号,比比划划地说“两把露个头”,老赖自注:“一把”长约7公分,所以他那根总长超过15厘米。这话实在是恶臭不堪,我听到眉毛脱落,小姐们也花容失色,一边狂吐一边落荒而逃,他还洋洋自得,以为是武器犀利,不战而胜。

曾江倒是一派儒商风度,西装革履,脸上随时带着笑容。说来让我惭愧,他也是28岁,上海同济大学毕业,知识渊博,不管你说什么他都有的回应,我拱手叹服,赞美他“天上的事情懂一半,地下的事情懂完了”。逛武候祠时,遇见两个老外问路,他用流利的英语跟人聊了半天,连说带笑的,让旁边的我十分失落。我外语一直没学好,老弄错单复数,也分不清时态,老赖作国际贸易那次,我也在旁边,他委托我帮他拉跨国皮条,这厮英语只会一句:“发颗油”,还是我现场教他的,准备他球过半场时使用。那是在普希金大酒店,我面对一堆美女,搜索了半天枯肠,也不知道怎么开口,情急智生,决定先夸那个俄罗斯小姐漂亮,一不留神用错了系动词,说“you is a beautiful girl.”满堂哄笑。走出武候祠后,我懊恼地想这些年真是白活了,一事无成,老婆跟人跑了,还欠了一屁股债,大学时学的那点东西,也早都随着尿撒光了,我还能做点什么呢?曾江没注意我的脸色,牛逼哄哄地说他要去英国读书,我半天没吭气,心里象被贼偷了一票。

这次订货会,四川公司的成绩在全公司排名第一。董胖子兴高采烈地回总部领功去了,走之前开了个短会,话里话外不忘炫耀他的英明神武、算无遗策、活活气死诸葛亮,我在下面听着肺都气肿了,心想要没有爷爷我,就凭你的猪脑袋,也想搞得好?这次成功有两个原因,一是广告配合得好,二是时机抓得好,兰飞公司的订货会10月15号开,比我们原计划早两天,我打探到这个消息,连夜向总公司申请提前,追命一般催促配送中心备货,又把董胖子从老婆身上拔出来,逼着他召开紧急会议,一直搞到夜里三点钟,终于把订货会的各项细节一一确定,这个英明神武、算无遗策、活活气死诸葛亮的蠢货当时只知道点头,连个屁都放不出来。那天刚好是李良失踪的第二天,我开完会走下楼来,看见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西天,楼群间的小路上洒满斑驳光影,除了偶尔经过的汽车,整座城市象坟墓一般寂静无声。我想着李良的生死,慢慢走回空荡荡的家,心里象长了草。

10月24号是我28岁生日,还没下班老太太就打电话来,命令我晚饭必须回家吃,说她烧了满满一桌子菜,老汉把酒都斟好了。我裂开嘴无声地笑了笑,心里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受,鼻子一个劲的发酸。

晚饭吃得很高兴,我妈炖的牛肉又香又辣,嘟嘟的眼泪都辣出来了,还是吵着要吃。老汉跟我叫板,说今晚要把我灌到桌子底下去,我豪气大发,二杯陪他一杯,喝了足足有六两,那酒是爸爸托人从全兴厂搞出来的散装酒,劲大得跟牛似的,喝得我浑身暖洋洋的,脑袋醺醺然飘飘然,实在舒服。老汉撑不住了,拱手而降,大败之余不忘提他的当年旧勇,说要是在三十年前,两个,不,三个兔娃儿也不是对手,全家都大笑,嘟嘟裂着豁牙的嘴上窜下跳,把饭粒洒了我一身。

我姐这个儿子出生前,他们两口子闹得也是天翻地覆,差点上演了《人鬼情未了》的成都版。姐夫刚出道时还只是个小记者,但志向远大,铁了心要当“一代名妓”,背着照像机没黑没夜地到处跑,他们单位有宿舍,但姐姐死活都不让他去住,说那里又阴又湿,只适合窖藏萝卜,这样在我家一挤就是两年多,他们住我隔壁,经常在半夜里把铁床摇得哐啷哐啷响,吵得我心烦意乱,有一次实在是忍不住了,跳起来捶墙抗议,让我的名妓姐夫脸红了好几天。从94年开始,他们就闹开了感情危机,大概也是什么几年之痒吧,一天吵八十遍,吵完后姐夫黯然离去,姐姐哭得象支蜡烛。快过春节的时候,他们不知为什么又发动起战争,姐姐当时已经怀孕了,气得浑身哆嗦,挥拳痛打我那可怜的尚未长腿的外甥。姐夫可怜巴巴地靠墙站着,一句话都不说,我路见不平一声吼,说我姐蛮横无理,欺负老实人也不能这么个欺负法。我姐愤怒得不可理喻,施展降龙神掌,把墙打得砰砰作响,一边悲愤地控诉:“天啊,连你都不帮我!你晓不晓得他在外面有情人?!”

七年之后我知道这事很平常。走在成都的大街上,我不知道哪个男人能忠诚到底,也不知道哪个女人会永远坚贞,背叛和放纵似乎已经成了这时代的通行证,正象王大头的名言:“谁家肥水不外流?”但在1994年,那个仍然对爱情抱有幻想,仍然有几分单纯的陈重愤怒得差点把楼板顶穿,他一跃而起,口中嗬嗬有声,象头发怒的公牛一样扑向他姐夫。在今天看来,这个举动更象一个荒诞的寓言,关于生活的原则,关于作人的底线。而背景永远是一片哭声,姐姐大声哭,妈妈小声哭,姐夫一屁股坐到地上,双手抱头,浑身颤抖着哭。

这事对我姐而言,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关卡,她坚持冷战了两个月,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,我怀疑嘟嘟身体不好就是这个原因。那肯定也是姐夫最难熬的时光,顶着我的白眼和爸妈冷漠的面孔,面朝我姐的后脑勺,一次次地真诚忏悔,到最后连我都感动了。我姐也半推半就地回到他们自己的家,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,卖汽车、哄孩子,一副贤妻良母的派头。姐夫这几年混得不错,搞了几个大新闻,还去中东走了一趟,据说马上就要提副主编。我姐的脸上越发有了光彩,每次回来都要夸耀他的光辉业绩,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。还说他现在走到哪里都不忘打电话汇报行踪,每月工资自觉上交,由家务院总理——我姐按需发放。我姐的脊椎有毛病,他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按摩,每天晚上都要在她后背上施展拳脚,说这是合法的虐待老婆,“不打白不打”。

吃完饭我陪爸爸下棋,姐姐帮老太太收拾完锅碗瓢盆,率领丈夫儿子腆肚而去。我坐在窗前,看见他们手牵着手,在满楼灯光的照耀下慢悠悠地走出大门口,我的小外甥象只小狗一样在旁边蹦蹦跳跳,姐夫拍他一下,回头跟我姐说了句什么,姐姐捶他一拳,笑得前仰后合,脸如桃花。我心里象被什么猛然撞了一下,想起玉林小区那条灯火璀灿的长街,就在几个月前,我和赵悦也曾这样走过。心开始撕撕拉拉地痛,半天都没有落子。老汉抬起头来,直直地看了我半天,然后轻声说:“还不守角?我点三三了啊。”

那天一共接到了三个祝福电话,李良、赵燕,还有我想不到的叶梅。赵燕现在去了一家专门研究如何喂猪的公司当总经理助理,这是个暧昧不清的职务,我对她们老板腰下三寸的可靠性表示忧虑,她笑着让我滚,说你以为都象你那么色啊。赵燕这姑娘很奇怪,她心里一定明白我对她的企图,却总是笑眯眯的,而当你以为可以进一步行动时,她立刻就会把距离拉远,上次在晋竹园开经销商座谈会,我和她唱了几首情歌,情意绵绵,含情脉脉,“在雨中,我吻过你…在春天,我拥有你…”,我浮想连翩,在心里描绘我“拥有”赵燕的多种姿态。等客人们都回房后,我暗示她出去走一走,她乜斜了我半天,拿皮包捅我一下,说你这个人啊,“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,给你点颜色你就鲜艳,给你点微笑你就感情泛滥。”说完转身进房,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,让我膨胀的自信心霎那间萎缩如纸。

叶梅的电话让我又高兴又紧张,她这次一反常态,说“生日快乐”时温柔得一塌糊涂,让我双腿发软、心跳加速。爸爸还在边角上跟我纠缠不休,我一面落子,一面红着脸跟叶梅聊天。她说她在培根路开了个小酒吧,叫唐朝风车,我一听这鬼头鬼脑的名字,就知道是李良的创意,心里不知为什么有点酸溜溜的。我们上学时唐朝乐队刚刚走红,李良自作多情地为人家写了首歌词,名字也叫《梦回唐朝》,其中有几句在我们学校很有名:
又见你微微一笑
又见你长发飘飘
梦不到的千年长安
梦见你蓦然回首
深情如丝路迢迢
……
叶梅的嗓子听起来有点哑,鼻音很重,象是感冒了,我提醒她注意身体,她乖乖地“嗯”了一声,然后问我:“你晚上有没有空?过来坐坐嘛。”口气象小女孩撒娇。

老太太以为我又交了新女朋友,高兴得十分猖狂,一把将棋局胡撸了,象赶驴一样催我马上赴约。老汉颇为悲愤,恨声不断,说我妈建设不足破坏有余。他好容易围住了我的一大片棋子,正想大开杀戒呢。我妈虚张声势地举着鸡毛掸子作势欲打,说我儿哪有工夫陪你玩,你没听见有女娃儿找他啊?我笑着走下楼,慢慢发动起汽车,破烂的发动机象得了哮喘病的老头,一边剧烈地抖动,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。我拐过自行车棚,绕过小卖店,开上人车拥挤的马路,想着叶梅,想着那个意乱情迷的春夜,想着这七个月来的点点滴滴,心里象塞了一堆狗毛,乱纷纷的,有高兴,有悲伤,还有点惭愧。

经过省医院时,我突然想起了周卫东,订货会期间我安排他到德阳、绵阳、广元三个城市走了一趟,这小子夜夜都不闲着,一路鸣枪前进,等到订货会开完,他的枪也打烂了,下身肿得象个冻僵了的胡萝卜,痒得他哇呀乱叫,我开车送他去医院,他一路辗转反侧,恨不能自己把它揪下来。挂号就诊后,医生吩咐他:“先去查一下血,不排除是艾滋病”,周卫东差点吓出尿来。我心里也格登一下子,后来才知道是医生故意吓他,淋病而已。现在这厮每天要过来打两针,一针180,他自己没什么积蓄,还跟我借了2000元。

这钱就算丢了。周卫东要是能还钱,母猪都会变成巩俐。他倒不是那种爱占人便宜的小气鬼,但忘性奇大,他有钱的时候,你跟他借钱,他也记不住。不过想起来还是肉疼,我现在一个月总收入才几千块,这下看来又要动用老本了。这么想着,我忍不住拨通了老赖的手机,他这次订货会销售二百多万,箱费、返利和差价加起来,毛利不下30万,再跟我哭穷就太没道理了吧。

老赖半天都不接电话,我气得鼻孔冒烟,在心里问候他们家八百代祖宗,连赖汤圆都算上了。一遍遍地重拨之后,他终于被我的真诚打动了,懒洋洋的拿起电话,说他正在办公室里跟人谈生意,让我过半小时后打他的座机。我掉转方向盘,把车停在路边,打定主意跟老赖周旋到底,不要回钱来决不罢休。中间叶梅又打电话,问我到底过不过来,我犹豫了半天,决定说实话:“想过来,但是我不想让李良难过。”叶梅剧烈地咳嗽了一声,好象喝水呛着了,气哼哼地说:“那算球了”,然后砰地一声挂了电话,我心里想着她柳眉倒竖、粉脸通红的样子,心里象打翻了什么东西,茫茫然空空然,很不是滋味。

老赖这次倒很爽快,开口就说那5万块他不打算给我了,我一脚把烟头踢飞,喘了半天粗气,冷笑着说行啊,那你准备接法院的传票吧,你还欠我们公司28万呢。老赖也在那面嘿嘿地笑,我恨不能从话筒里伸出一只拳头,一拳砸烂他的狗脸。
“你们公司不会告我吧?”
我虚张声势,“告不告你我说了算!你就走着瞧吧。”
电话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,象纸落到了地上。老赖说:“你说了恐怕不能算,你们刘总答应我了,不会告我。”
我没反应过来,继续发飚:“刘总是管人力资源的,他才不会理你这种球事呢。业务问题,连我们老板都得听我的!”
老赖没接腔,电话里悉悉索索的声音更响了,过了大概有一分钟,他突然问我:“刘总就坐在我身边,你要不要跟他说话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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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三二]

  纱帽街的老余一大早就坐我办公室,等着要他那17万元。去年年底我从他那里拿了26万元的汽车配件,当时风闻小厂件要涨价,我也是想给公司节约点采购成本。没想过了几个月,打击中小配件厂的文件始终没下来,这批货越卖越贱,我算了一下,如果按当时的价格出手,至少要亏三万多。我找老余商量结算价格,他死都不肯让步,我一怒之下吩咐会计把款子扣住,一拖就是大半年,老余急了,打电话威胁我,说要去法院起诉,我笑得满屋子起灰,语重心长地鼓励他:“去吧,去告吧,你一定会赢的。”心想等法院判下来,至少要两个月,累都累死狗日的。再说,就算法院判我败诉,大不了我从市场上调一批货退给他,怎么也用不着给17万那么多。老余盘算良久,一下子萎了,开始跟我装孙子,三天两头往我这里跑,又上烟又陪笑,口气谦恭,主意坚定,象膏药一样撵都撵不走。

看见我进来,老余一脸谄媚,给我上烟、泡茶,然后喋喋不休地说他家里怎么困难,儿子要上学,老婆要治病,八十岁的老娘要去火葬厂。我苦笑一声,说现在这事不归我管了,你找董胖子吧,“我已经被开除了”。老余当时就傻了,呲着几颗焦黄的门牙,象见鬼了一样瞪着我。

总公司的决议有两项内容:1、立即开除陈重,销售部工作由刘三接手;2、扣发我的所有工资、补贴和报销费用,所余26万9千元欠款必须于十日内还清,否则就去公安局报案。我还没听完,汗就流了一头,脸白如纸,胃里涌上一股酸腐的臭气,火烧火燎的。董胖子念完文件,假模假式地走过来装好人,拍着我的肩膀说,陈重啊,同事一场,我也不想看到今天,你自己多保重吧。可能是他脸上的一丝笑容激怒了我,我一脚蹬翻椅子,象头发情的豹子一样纵身而起,对准他的胖脸就是一拳,董胖子一个没站稳,象座肉山一样撞在墙上,发出沉闷的巨响。所有人都惊呆了,触电般纷纷起立,我大马金刀地横立门口,头发倒竖,牙关紧咬,对董胖子说:“日你妈,你给老子等着!”

这事百分之百是董胖子策划的。接完刘总电话后,我冷汗直流,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,把事情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,终于明白了董胖子订货会时为什么非要去重庆,还找我要前两年的经销合同;也明白了刘总突然冷淡下来的原因,我几乎能想象得出他们是怎样密谋策划,把坑挖好,然后躲在旁边,等我一步步地接近、再接近,最后扑通一声掉进去。这群狗——日——的!我在心里怒骂,同时痛恨自己的糊涂,我千不该万不该,不该在这个时候给老赖打电话,如果不是姓刘的恰好在旁边,我完全可以耍赖,反正一切都是口头协议,一点字据都没留下,公司再怎么起疑,也不至于公然把我开除。但是现在,说什么都没有用了。

大三那年,因为著名的黄色录像事件,我差一点被学校开除。那是我生活中的第一次危机,事件发生后,我对李良说,如果我真的被开除了,我一定不回成都,而是躺在某一段冰冷的铁轨上,就象我们无比景仰的偶像,那个死亡成就的英雄,海子。

90年代初期,是大学生经商最为疯狂的年代,到处都在讨论卖茶叶蛋的应不应该比造导弹的赚钱多,大学生们好象一夜之间被尿憋醒了,纷纷抛下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述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”的历史重任,把脑袋削尖,争先恐后、气急败坏地往钱眼里钻,那个时候,谁要是说自己没当过小贩,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。我们学校的商潮也颇为壮观,食堂门口糊满各种变态的广告,卖书的、组织家教的、联系直销的,用的词也是花里胡哨,无奇不有;宿舍楼下的小摊排出几里长,一天到晚闹哄哄的,比外面的菜市场都鲜活生猛。每个人都是一个贸易公司,我们宿舍的门一天要被敲开八十次,卖衬衫袜子的,卖方便面榨菜的,卖梳子镜子化妆品的,甚至还有上门推销避孕套的。学校当局顺应天时人心,组织学生搞模拟股票市场、模拟期货市场,人潮涌动,跟赶集一样。那个年代到处流传着一夜暴富的假新闻,说师大有个学生倒钢材赚了几千万,天天开着林肯上学;说民院某个部落酋长的女儿,投了20万炒期货,不到一年就翻成一个亿,现在正准备制作大片……我也不甘人后,先后开过啤酒屋、租书店、台球厅,摆摊卖过白沟的服装、廊坊的书架,到大三下学期,终于如愿以偿地承包了我们学校的录像厅。
我那时候有句名言:钱是赚出来的,不是攒出来的。所以尽管我做了那么多生意,到最后还是口袋空空———我的利润全变成啤酒了。承包录像厅倒是个好买卖,英语系的楚江潮包了三个月,肥得撒尿都带油花,一日三餐都在校外馆子里吃。我当时的要求也不高,只要能偶尔给赵悦买件衣服,隔三差五请朋友们撮一顿就行了。
我承包了整整一学期,狠赚了一些钱,但最后还是全部搭进去了。
开始的时候生意不算好,每天只有五、六十个人来看,票房收入严重不抵承包费。我急了,到处搜罗大片,《魂断蓝桥》、《侏罗纪公园》、《沉默的羔羊》、周润发的英雄系列,周星驰的搞笑系列……,海报贴得铺天盖地。每周六搞一次《经典回眸》,来通宵的,放的全是小时候记忆深刻的电视剧,《上海滩》、《射雕英雄传》、《霍元甲》、《陈真》,生意一下子就火了起来,最厉害的一天光门票就卖出去四百多张,再加上卖汽水、瓜子、面包、香烟什么的,总收入超过1200元,嘴都笑歪了。94年7月2日,放暑假了,我正打算停业整顿,跟赵悦回东北过个富裕的假期。这时体育系的郝峰找上我,给我三张黄色光碟,《查特莱夫人的情人》、《我为卿狂》、《玉蒲团》,跟我打拱作揖了半天,央求我务必要放给他们看看,还说票价任我定。我心软了一下,想作了这么久也没人来检查过,估计不会出什么乱子,不如顺水推舟作个人情,也省得体育棒子们老给我捣乱。没想到这厮一下子找来三十多条大汉,我当时就慌了,说人太多了,不安全,一定不能放。郝峰鼓动三十多条大汉同时向我敬礼,马屁一筐一筐地拍过来,把我说得英雄侠义、威名赫赫、远胜关老爷,我一时没把持住,豪气干云地挥了挥手:“放!天塌下来我顶着!”

有位诗人说,生活是一条河。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,是说平静的河面下,随时都可能遇到险滩和暗流,一个小小的疏忽都会导致船翻人亡。七年之后我想,如果我那天没有冲动,就不会背上留校查看的处分,最后连学位都拿不到;如果不是因为没有学位,我就不会进不了省委宣传部,别别扭扭地去现在这家公司;如果不进这家公司,我现在就不会象条丧家之犬一样,跌跌撞撞地走在西门车站肮脏杂乱的空气里,眼前黯淡无光,脸上惶恐不安,内心郁闷欲死。

七年前的那个夏夜,叶子楣和徐锦江在浴缸里一场大战,三十多个家伙看得口水长流、下巴纷纷脱落。我手里捏着他们交来的二百多元,裂开嘴无声地大笑,心想这时候就是有一头母猪,他们肯定也会奋勇向前,精尽人亡。正美着呢,突然大门被咣啷一声踹开,灯光大亮,保卫处唐处长猛纠纠地直奔我而来,他身后跟着几个保安,瞪眼拧眉,象搜山的国民党匪兵。整个场子瞬间乱成一乱,急促杂乱的脚步声、哐啷啷的坐椅掀动声、嗡嗡蜂鸣的说话声,乱得一塌糊涂。有两个家伙见机不妙,想跳窗而去,被老唐一声大吼震住:“一个都不能放走!打电话通知他们系主任来领人!你,”他指着我的鼻子,“马上跟我去保卫处!”
1994年7月2日,我的心情就跟七年后刚听完刘总电话一样,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。郝峰凑过来跟我道歉,我一把将他推开,跟着老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,刚一出门就支持不住了,一下子靠在墙上,四肢无力,象牛一般直喘粗气。
我那次真的作好了死的准备。我哭着对我们系主任发誓,说如果学校开除我,我就从16层教学大楼上跳下来,吓得小老头脸如金纸,到学生处拼命地替我说好话。我还把自己几个月来的利润全都取出来,大约有一万元,到学生处、保卫处、校办到处打点,还给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送了个大大的红包,他开始时一脸神圣,拒我于防盗门之外,还痛斥我的无耻钻营,在我再三纠缠、发誓保密之后,他终于讪讪地收下,然后一脸神圣地说行了,不会开除你了,回去吧。

从那时起,我就知道,这世上没有金钱赎买不了的罪恶,也没有永不生锈的的纯洁。李良听说此事后大为愤慨,声称要写信检举,我大喝一声:“你龟儿子这不是害我吗?!”他恨恨而去,胸中颇有不平,赋诗道:
即使永不被宽恕
我也要在地狱里大声呼喊:
上帝 我的罪恶
源于你神圣的法衣

那时的我们还很单纯,谁都没去想这事的来龙去脉。直到三年后,我的旧情人,绰号黑牡丹的体育老师结婚时,我才恍然大悟。和赵悦好上后,我还和黑牡丹不清不楚了一个多月,这种脚踩两只船的无耻行径让她十分愤怒,经常骂我禽兽不如、卑鄙下流、生孩子没有屁眼。她是那种毛孔粗大、心眼细小的女人,脱了衣服一身是毛,穿上衣服满身是刺。有一天快熄灯了,她把我叫到楼下,气势汹汹地让我给个说法,“你到是要她还是要我?”我支吾了半天,终于鼓起勇气,羞嗒嗒地说我还是跟赵悦更有感觉。黑牡丹一下子把手举得天高,看样子很想揍我,我闭上眼,运气于脸,准备接受她的雷霆一击,过了半天也没动静,我再睁开眼时,发现她已经转过楼口,肩膀一耸一耸地,在月光下跑得飞快。
她的新郎,那个叫姚志强的内蒙大汉,那夜就坐在我的录像厅里,也是仅有的没被处分的两个人之一。

种瓜得瓜,种豆得豆,文殊院的和尚说:祸福本无根,脚上的泡是你自己走出来的,眼前的山也都是你自己造出来的。站在西门车站喧嚣的空气中,我想,你这该死的陈重,究竟给自己造了多少座山啊。

我的成都,这个象手掌一样熟悉的城市,充满了危险的、动荡的、不确定的因素。它永远都在打墙拆楼,永远都在挖坑修路,永远都有票贩子和拉客的过来骚扰。我提着一个轻飘飘的纸袋,慢慢从人群中挤过,心情黯淡如鞋底的纹路。纸袋里是我这些年的全部家当:几本《销售与市场》、几本荣誉证书、一个盖不严的保温杯,还有十几张从来不敢让赵悦看见的照片:我和油条情人、和赵燕、和川大美女的合影。我在不同的场景里微笑、挥手、故作潇洒,象一只不知秋之将至的蝉,尽情地挥霍着仅有的那点幸福。收拾这些东西的时候,我的心忽然酸了一下,红着眼睛上下打量,心想这些年我为公司创造了千万元的财富,而留给自己的,却只有这么小小的一袋。

周卫东最后的表现倒很让我感动,一直为我跑前跑后的,对董胖子的冷眼尿也不尿。我偷袭得手后,感觉心情大畅,董某挂在墙上,气得全身哆嗦,双眼浑圆如灯,一步跨到我的面前,跃跃欲试要报那一拳之仇,在最关键的时刻,周卫东一个箭步冲过来,抱着胳膊为我助阵,董胖子腿颤了半天,估计没有人会站出来帮他,怒吼了一声摔门而去,脸又青又红,象教皇的屁股一样发着神圣的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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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三三]

  我帐户上还剩五万八,老汉的全部积蓄加起来,估计也不会超过这个数。姐姐本来有点钱,但八月份刚买了一套房子,剩下的钱连装修都搞不起。我这两天一想起钱的事就恨不能拿头撞墙,五脏六腑全象着了火,吃饭没味道,睡觉作恶梦,尿黄得象鲜榨橙汁,今天早上醒来,发现嘴里起了一个牛大的水泡,刷牙时不小心捅破了,疼得我满地乱跳。

总公司的门律师已经到了成都,昨天晚上跟我通了个电话,说刘总指示他,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钱拿回来,让我不要心存侥幸,“就算你跑了,你的担保人也跑不掉。”我把牙花子都咬破了,恨不能从电话里伸出手去,一把掐断他鸭子般的喉咙。他说的担保人就是我爸,刚进公司时,老汉为我签了一份《担保合同》:我推荐某人到贵公司入职,并负责赔偿他给贵公司造成的任何经济损失。姐夫说这简直就是诛连九族。老汉到现在还蒙在鼓里,跟门律师通完电话后,我拖着两条重若泰山的腿回家,一进门就看见老两口蹲在我房里,敲敲打打地修我的床,老太太还让我马上搬回来住,“看你瘦的,肯定在外面连口热饭都吃不上。”我心里立马象堵了块大石头,鼻子里象灌了醋,本来想好了要跟他们坦白的,但此情此景,认罪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吃饭时爸爸问我工作的事情怎么样,我慌得筷子都捏不住,连声说挺好的挺好的,心里羞愧难当,真想一头从窗上扎下去。

我跟周卫东商量,他一个劲地安慰我,说公司纯粹是虚张声势,你这事最多算是民事纠纷,根本扯不上什么刑事责任,“怕个棰子怕?”但我心里还是没底。我亲眼见过王大头是怎么办案的,成都英岛公司的老总就因为进了几箱假烟,被他们搞得人不人鬼不鬼,连罚带打,最后倾家荡产。王大头自己都承认:只要进了看守所,有理你也说不清,这社会根本就没有什么罪或者非罪,只有幸运或者不幸,“你永远无法为自己辩护”。更何况我的欠款是结结实实摆在桌面上的。公司如果真是铁了心要弄我,只要甩个几万块给警察,我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。

李良出事后,我和王大头一直没有联系过。恐怕他自己也明白,如果不把那件事解释清楚,不光是我,连李良都不会再当他成是朋友。李良表面温和,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怀疑主义者,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,包括我,他最好的朋友。十年了,交往越久,我感觉离他越远,这说明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走进他的生活,他的心。

这也是我不敢向他开口的原因。我和叶梅的奸情败露后,他对我的态度一直都很奇怪 ,若即若离的,有时看着很亲热,有时又冷若冰箱。前几天我让我妈做了一盆当归炖土鸡,亲自用保温饭盒给他送去,说让他补补身体,他当着我的面说得千好万好,很感激的样子,但过了几天我再去他家,却发现那个饭盒冷冷地躺在厨房的角落里,上有菜汤下有饭粒,里面的鸡却一口没动,我看着自己的一片心意长满了绿毛,心里很不舒服,质问他为什么不吃,话刚出口就后悔了,我忽然明白了李良的意思:他不愿意接受我的任何恩惠。这种矫情的姿态让我又愤怒又伤心,还有点无端的怜悯。
我不知道如果我开口借钱,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。但对我来说,与其被李良拒绝,被他鄙视、嘲笑,我宁可去坐牢,那样看起来倒还象条真正的汉子,或者说,至少没有违反我们年轻时订下的规则。大二那年,文学社的报纸《或者》创刊发行,在高校圈子里引起极大轰动。李良在发刊词中宣称:“我们决不沉沦。我们只选择两种死亡:辉煌,或者壮烈。”这句话诞生于一个夏夜的卧谈会,被老大称为“里氏七点八级的牛逼”,程度相当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。

钱的事快把我逼疯了。前天回家时,看见楼下有一辆黑色的广州本田,后车窗没有关好,露着两寸宽的缝隙。那是半夜两点钟,街上寂静无人,我左右环顾,心跳得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,在大约一分钟的时间里,我至少问了自己20次:干,还是不干?修理厂的李师父对这种车很有研究,我跟他学了一下,只要一根长铁丝就能撬开,出手也方便,给梁大刚就行,应该不低于八万元吧。我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,忽然听到值夜的老头咳嗽着蹒跚而来,我一下子被惊醒了,头上汗水涔涔而下,心里咚咚乱响,想我他妈的差一点———就差那么一点点———就成了贼。
其他的办法我也想过,抢银行、砸金店、拦路抢劫,或者潜回公司点一把火,把所有的帐目烧得干干净净,让他们有屁都没处放。最偏激的时候甚至想买一把杀猪刀,把董胖子、刘三和老赖都做了,然后亡命天涯。冷静下来就知道这些办法全行不通。我了解自己,我从来就不具备那种果敢杀伐的素质,我真的能置一切于不顾,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么?我做不到。在这一点上,李良给我的评价十分中肯,他说:爱钱的困于钱,好色的困于色,“你太爱你自己,所以会被自己困住。”

十天的期限转眼就到。早上八点钟,门律师又给我打电话,说再给我四个小时的缓刑,如果12点钟之前我还没有把钱送去,“你就准备接传票吧。”我一边梳头一边告诉他:“我上午还要去面试,你要去公安局还是去法院,就直接去吧。”想了想,觉得还不过瘾,又象温柔地说了一句:“你不用等我了。”然后砰的挂了电话,心里不知为什么感到一阵高兴。

事已如此,我也豁出去了。大不了被老汉痛骂一顿,只要咬着牙挺过去,事情总会有办法的。周卫东说的好,实在不行了,老子买个假身份证跑球了,到新的城市混上个三年五载,再回来一样堂堂正正地做人。反正我现在也等于一无所有,没什么可留恋的。
昨晚上做梦梦见了赵悦,好象又回到了我们的大学时代,在校门口的电话亭旁,她关切地问:“我这里还有点钱,要不你先拿去用?”那是黄色录像事件后她对我说过的话。我在梦里隐隐约约感觉有什么不太对,笑嘻嘻地回答她:“我现在当经理了,有的是钱,你的钱留着买衣服吧。”突然之间,场景就变了,我站在金海湾酒店的阳台上,赵悦一丝不挂,眼里泪水直流,对我说:“陈重,你亏了良心,你亏了良心!”然后象疯了一样扑过来推搡我,我一个没站稳,轻飘飘地从楼上摔下来,一边跌落一边大声斥责她:“你总是这个德性,一天不吵你就浑身难受!”

那夜月光如水,照得人眉目生凉。几只晚睡的麻雀被月光惊醒,振翅远远飞去。在成都西延线一栋红色的楼房里,一个又丑又脏的家伙忽然翻身坐起,象疯子一样狠狠地抓着自己的头发,那些圣洁的、蔚蓝色的月光,在他胡子拉茬的脸上缕缕浮动,好象梦中的泪痕。

约我面试的是美领馆旁边的一家体育用品公司,他们缺个销售部经理。可能是没睡好,老板问我问题时,我回答得语无伦次,自己都有点脸红。估计他对我也不太满意,听我说薪水至少要5000元时,他阴着一张大饼子脸“嗷”了一声,二话不说就把我轰了出来。
这里是成都的富人区,集中了一大批幸运的小偷和成功的强盗,在丧尽天良的巧取豪夺、坑蒙拐骗之后,他们改换容颜,开着名车、住着豪宅、挎着美女,有个新名头唤作“高尚人士”。不远处曾经开过一家女士酒吧,传闻是年老色衰的阔太太、闲极无聊的二奶们寻找精神填充物和肉体填充物的交易场所。我99年曾经带赵悦去过一次,鼓动她从吧台边的一群帅哥中挑一个,赵悦笑嘻嘻地回敬我:“我不要,自己的老公都还没玩够呢,找他们干什么?”

这几天火气很大,嘴臭得能熏死苍蝇。我在路边小店买了块绿箭口香糖,慢慢地嚼着,心事重重地转过街角。路过好又多超市的门口时,我不经意地往里看了一眼,正在蠕动的下巴立刻张开,整人个被电打过一样僵在当场:在拥挤的人流中间,我美丽的前妻,赵悦,正提着大包小包,长发飘飘,笑逐颜开地向我走来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0:59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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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三四]

  警察进门时,老太太吓得差点摔倒,以为我做下什么惊天大案了呢。我当时也有点发蒙,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。那两个警察倒很客气,胖的那个操一口浓重的自贡口音,说话时舌头翘得能舔到鼻子,问我在家里谈方不方便,我妈紧张得两手发抖,可怜巴巴地望着我。我搂了一下她的肩膀,说不用怕,是我们公司的事,胖警察连连点头,帮我圆谎,说阿姨放心吧,不是他的事,是别人的事。我妈一下子活了过来,颠着小碎步要给人上烟倒茶,我从茶几里拿了一条中华,对她说别忙活了,我们出去谈。

走出大院门口,我自觉地伸出两手,问那两个警察,“要不要铐上?”他们俩都笑,说没那么严重,我们就是了解一下情况,你这么主动,不是不打自招么?我赶紧陪笑,说警匪片看多了,还以为跟警察说话就得铐上呢,没想到还有你们这么和气的。这马屁拍得就有点水平了,两个家伙笑得眼睛都眯起来。我把他们带进对面的陆羽茶坊,心想王大头说的真是不错:态度决定一切,你只要装出忠厚老实的样子来,挨打都会挨得轻一些。

看来这事必须要动用王大头的力量了。小姐把茶端上来后,我借故溜到卫生间,犹豫了半天,最后还是咬牙拨通了大头的手机。这还是李良出事后我第一次跟他联系呢。
电话里一片嘈杂,大头说他正在吃午饭,问我什么事,我把情况简单说了说,问他能不能帮忙,心想龟儿子只要说半句推辞的话,我就立马挂机,死也不去求他了。
“是哪个分局?”大头嘴唇叭嗒叭嗒地响,象叼着一口活猪。
我说是某某街派出所,不知道哪个分局。大头嘟囔了一声,象是骂人,又象是咬了舌头,然后告诉我:“你先跟他们应付着,一句明白话也别说,”嘎吱嘎吱嚼了半天,他接着说:“我半个小时以后到……你也不用害怕,公安系统我还认识几个人。”

我心里暖烘烘的。大头毕竟是十多年的朋友,平时闹得再不高兴,关键时候还是肯伸手。洗了把脸,对着镜子看了看,我似乎还算年轻,薄有几分姿色,我怎么会走到今天呢?我黯然低眉,在心里叹了一口气。走出卫生间的时候我有点脸红,想起我踹他的那一脚,想起我跟李良诋毁他的那番话,惭愧得差点趴在地上。心想如果这事能够平安过去,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他,嗯,给他买个手提电脑吧,他吵着要买很久了。

不知不觉间,我就已经被时代淘汰了。街上流行的歌,听半天都听不出唱的是什么玩艺,最酷最in的玩法,我几乎一窍不通,连这个词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,in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。王大头和李良都上网,经常跟我说网络生活有多么精彩,我骂他们富极无聊,但真要我坐在电脑前,就连打字都不会。走在街上,看着一群群红头绿羽的新人类,哼着流里流气的小曲摇臀而过,我经常会发出感慨:唉,看来真是老了。这两年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心慌,不知道自己一生将走去哪里。我这个最早穿蝙蝠衫,最早拿手机、呼机的弄潮儿,在几十年之后,会不会也象我的父母一样,枯坐在生活的角落里,看着一切都摇头叹气?会不会也象他们一样,自觉地退出生活的前台,坐在儿女们绚烂的灯影里,一面抠着衰老的鼻孔,一面追忆自己万劫不复的青春?

那两个警察问我欠款数目和欠款的原因,我遵照王处的教导,大耍太极推手,如封似闭,不阴不阳,一句实在话都不说,光抱怨资本家惨无人道、丧尽天良的残酷剥削,“差旅费一天才100元,又吃又住还不让我们坐公共汽车,怕影响公司形象,你想想,怎么能不赔钱?”然后历数我给公司作出的贡献,99年1.2亿,2000年1.6亿,2001年前10个月就超过了1亿半,说到这里心里一酸,想起98年我刚当上经理时,有一天重庆老赖急要60万的货,跟催命似的,我连搬运工都来不及请,和刘三、周卫东他们脱光了膀子,汗流浃背地往车上搬。不到两个小时,六百多箱货全部装完,又担心司机中途搞鬼,我愣是坐在蒸笼一样的大卡车里一路押送过去,到重庆后全身发麻,屁股都找不到了。瘦警察嚓嚓地往本子上记着什么,忽然抬起头来问我:“剥削的`剥’字怎么写?”我不胜景仰地望他一眼,蘸着茶水画了半天,心中愤愤不平,想他妈的,老子今天居然落到你这个大字不识的家伙手中。

王大头来得煞是牛逼,戴着明晃晃的二级警督徽章,在杨钰莹麻酥酥的歌声里,昂然自雄地走了过来。我还没来得及介绍,他就开始喷着唾沫发飚,“你们所长、指导员我都认识,前两天我还和你们所长一起喝酒,他跟我要车,我说你龟儿子今晚要是能把我喝翻,我就给你,否则想都不要想。”中气十足,象帕瓦洛蒂在赶大车,听得我双耳蜂鸣。那两个警察洗完口水澡,都有点发蒙,过了半天才想起来问:“您是哪里的领导啊?”王大头叼上一支中华,我赶紧为他介绍:“这就是分局装备处的王处长,也是我大哥。”

王大头在我们宿舍排行老二,但他一直藐视老大童钦伟的合法席位,说自己身份证搞错了,他其实是71年的,是我们宿舍的真正老大。为这事跟老大闹得很不愉快,互咬数次。在一个宿舍住了四年,王大头没做过什么让我注意的事,没拿过奖学金,没当过班干部,连妞都没泡过,除了偶尔打打麻将,也没违犯过校规校纪。所以我一直都当他是个可以忽略的人,承包录像厅发财后,有一次请同学们喝酒,忘了叫上他了,回宿舍后看见他气鼓鼓的,一晚上都没甩我。和李良闲谈的时候,我断定王大头跟我们在一起有自卑心理,那时校园内正流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,放个屁都有政治背景。我从各方面列举王大头自卑的原因:成绩一般、学问一般、长相一般、家世一般,还找不到女朋友,“他凭什么不自卑?!”

回头看看,其实我一直都高估了自己。92年的陈重想得到吗,那个各方面都不如你的王大头,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了你的救星?

两个警察不咸不淡地又问了两句,大头根本不让我张嘴,直接当上了陈重发言人,对瘦警察说你就这么记:“第一、差旅费标准太低,钱是花了,但都是为公事花的;第二,”他转过脸看了我一眼,“他还有一部分费用没报销,”我赶紧点头,说就是就是,我们公司业务不规范,很多隐形的费用,根本开不出发票来。这倒是实话,去年为了应付全行业的质量大检查,我和董胖子绞尽脑汁胆汁乳汁各种体液,终于找到一个主管科长,连夜送了5000元红包,隔天就看见我们的产品登在报上,成了消费者信得过的产品。胖警察问没报销的数目有多少,我犹豫地看着大头,只见他眉毛不动声色地扬了扬,我心里一下有了谱,说大概有二十多万。胖条子一脸严肃,说你可要想好啊,这事可挨上商业贿赂的边了,“那也是犯罪!”我福至心灵,忽然明白了王大头的意图,挺挺腰杆,理直气壮地回答他:“没错,至少有20万是拿出去送礼了!”

这招我也会,叫“遇事先把水搅浑”,是我们大学时最尊敬的林老师教的。林老师是个笑眯眯的小老头,矍铄干练,一尘不染,一年四季打着领带,好象随时要去联合国大会演讲,他从不在黑板上写字,惟恐粉笔灰弄脏了衣服。笑眯眯的林老师有一个容量惊人的脑袋,知识渊博得让人愤怒,天文地理、三教九流、社科自然,没有他不知道的。每次讲完正课后,他都要来上一段野史,比如列宁的梅毒、诸葛亮的痔疮、玛雅文化覆灭的原委,听得教室里笑声不断。毕业喝散伙酒时,老头被我们灌得找不到厕所的门,第一次把领带取了,醉醺醺地说我再给你们来一段好不好?大家拼命鼓掌,林老师摇摇晃晃地站在前面,沉吟了半天,说今天的话就算是临别赠言吧,我一生吃了不少亏,希望你们不要象我一样。

那就是著名的《人生四诫》:
不为婊子动真心,
不为口号去献身。
见了领导要服小,
遇事先把水搅浑。

留美博士、著作登身的林老师一生未娶,到死都是个副教授。有时想想,他这一生,该有多么郁闷和辛酸啊。关于《人生四诫》的最后一句,到今天我才算是真正明白:清白无法自证。被人泼了污水,光辩解自己干净是没有用的,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泼水的人也沾上污水。

林老师一生风纪俨然,死的时候却极不光彩。他洗澡时发了心脏病,赤身裸体地倒在马桶上再也没能起来,身上屎尿横流。那是七月份,他的尸体在几天后被发现,一群苍蝇正贪婪地撕咬他一生微笑的脸。

两个警察走后,我问王大头接下来应该怎么办。他这时倒表现得很冷淡,乜斜了我半天,阴沉沉地问:“你不怕我吃你的钱?”我不好意思起来,讪笑着给了他一拳,说你还把这事挂在心上啊,我那不也是为了朋友吗?王大头一把将我的手拨拉开,差点闪了我一跟头,“少跟我套近乎!”他气吼吼地说,“用得着的时候管我叫大哥,用不着的时候把我说得禽兽不如,有你这么作朋友的吗?”

我结巴了半天,不知道怎么开口,脸红得象个烂西红柿,心里又气又羞,恨不能把他一脚踢下楼去。大头发作完了,吹了半天气泡,忽然忧郁起来,“你妈的,要不是我了解你的狗脾气啊,这次说什么都不会帮你。”我艰难地笑了一下。大头背过脸去收拾东西,象长官一样教训我:“一定要把事情搞复杂!不管谁问你,你都要一口咬定那些钱是行贿了!要是问你行贿的名单,你就把以前你贿赂过的人随便说几个,”我正要插话,被他瞪了一眼,“你放心,你的口供我会压住的,肯定不会扩大。”

这我就全明白了。大头的目的只有一个:要吓得我们公司不敢追究这事。出大门时,他说:“只要他们还想在四川做生意,我就不信他敢把所有的盖子都揭开!”
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1:00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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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三五]

  圣诞节快到了,成都街头一派洋洋喜气。奸商们打着上帝的旗号,大把大把地往口袋里装着黑心钱。商场里打不完的折,饭店里派不完的送,连药店都在搞有奖销售,买两打避孕套,送一袋牛黄解毒丸;买两瓶印度神油,送一瓶脚气水,简直是岂有此理。
到处都是人,春熙路上排满了各种型号的屁股,一眼望过去,黑压压的后脑勺象丛生的蘑菇,广大人民被节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,不顾家底地疯狂采购,那架式不象是去花钱,而象是去抢钱,一举一动透着当家作主的底气,问路都跟吵架一样。

陪老太太转了一圈,我差点把眼睛挤到后脑勺上,鼻孔里装满了浓淡不同的荤素屁味、萝卜韭菜饱嗝味、爆米花臭豆腐味,熏得我头大如斗。在红旗商场买了十斤腊肉、两挂香肠,到人民商场买了三件衬衫、六双袜子,老太太还看中了一件艳俗无比的红夹克,非让我穿上试试,我一揖到地,说娘啊娘,你儿又不去卖脸,穿得那么风骚干什么?

这些日子心情大好。上星期周卫东打电话给我,问我耳朵热不热,说董胖子和刘死皮(刘三)把你骂惨了,我让他给我学了一遍,无非是卑鄙无耻下流之类,再加上一些三字经百家姓,骂得毫无创意,笑得我肠子都断了。
我现在真正服了王大头,在他的策划下,案件性质已经不知不觉地从侵占变成了贿赂,警察拿着我提供的贿赂名单,找董胖子、刘三和会计全都询问了一遍,董某吓得脸都绿了。公安局还向我们总公司发了一份《协助调查通知》,要求说明情况,勒令进行整顿,还在产品质量和税务方面不动声色地敲打了几句,用词礼貌客气,底下暗含杀机,估计老板看着都有尿意。

我想回公司讨还我十月份的工资,被王大头一声喝止,说你娃太过分了,不晓得见好就收。这事适可而止也就算了,真要是把他们逼急了,撕破脸皮纠缠到底,那不但保不住你,连我都要受连累。我惶恐不已,说明白明白,不无敬佩地看了他一眼,想这家伙看起来猪头猪脑的,哪来的那么多道道?

前几天回公司拿我的社会保险手册,办公大厅里静悄悄的,让我顿起“人走茶凉”之感,除了周卫东,每个人都对我冷冰冰的,原来那些忠心耿耿的好部下,好象同时都变成了聋子和瞎子,看都不看我一眼,气得我在心里反复爱他们的娘。前排的张江拿着几张表格反来复去地看,就是不抬头,我心中来气,走到他桌前,故意大声嚷嚷:“张娃儿,你不认识我了,咹?你忘了当初是怎么求我的了?”这厮刚进公司时什么都做不好,刘三吵着要辞退他,我找他谈了一次,龟儿子说得眼泪巴嚓的,苦苦哀求我再给他个机会。
张江的脸胀得象得了尿毒症的膀胱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,周卫东过来拉了我一下,说陈哥算了,张娃儿也有张娃儿的难处。我冷笑一声,继续嘲讽,说不就是个董胖子吗?你以为你不理我,噢,他就会爱你了?这时董胖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,我装着没听见,手指轻薄地点击张江的脑门:“我告诉你,最阴险、最卑鄙、最下流、最他妈无耻的就是姓董的!”

我是故意的。这次输得这么惨,我实在是不甘心,挨球的董胖子只敢玩阴的,有本事真刀真枪地再来一次!我算是看透他了,你要跟他讲客气,早晚要挨他的软刀子,要真是豁出去跟他大撒一泼,他也只有干瞪眼——道德之神嘛,怎么能跟我这种无赖一般见识?

说完了我转身欲走,听见董胖子在背后大喝一声:“陈重!”声音颤抖沙哑,象憋了多年的屁声。我转过头来,看见董胖子双手握拳,站在门口不停地抽搐。我笑眯眯地问他:“董总,怎么样?我很了解你吧?”董胖子气疯了,气势汹汹地逼到跟前,大声喝问:“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!是你无耻还是我无耻?!”
这厮又高又胖,站在面前象座铁塔一般。我心稍稍虚了一下,不过想起他的无耻行径,胸中的怒火又开始熊熊燃烧。我瞪着他,脑袋飞转,想用哪句话才能把他气死,过了最多有十分之一秒,我就有了主意。
我还在笑,向董胖子弯腰赔礼,说董总是我不对,我无耻,他一下愣住了,我接着说:“你不过就是嫖个娼嘛,我竟然会无耻到去告诉警察抓你,还通知记者过来采访,让你当上了名人,我真是对不起你啊。”

挤出人民商场的大门,我长出了一口气,心想终于完成任务了。回头却发现把老太太丢了,等了半天也没见她出来,只好拖着酸痛的脚,提着大包小包到处打望。没她我可走不了,我的钱包、手机全在她手上呢。来来回回转了几圈,始终没见到亲人八路军的影子,我气得鼻子都歪了,心想这回非好好批评批评她不可,没事瞎转悠什么!丢了孩子都不着急么?

从一楼到四楼,从四楼到一楼,我象头驴子一样来回乱窜,脚都跑断了,老太太还是没出现。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,浑身都象散了架。来来往往的人都象看怪物一样看着我,我强行把自己拽起来,心想再转一圈,如果还是找不到她,我就一个人打的回家,让老太太担心去吧。
二楼的服装柜前挤了一大圈人,闹哄哄的,不知道又是什么牌子在搞噱头促销,我高举革命的腊肉和香肠,紧贴着墙根往前挪动,嘴里念念有词,“借光借光啊,小心油了衣服!”人群倏地分开,我迈步前行,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,在人群中间哭着说:“你自己去问问他,到底是他对不起我,还是我对不起他!”

那天在好又多门口,赵悦和杨涛说说笑笑地走出来,我象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法一样,一步都挪不开。心中热血翻滚,又紧张又冲动,还有种无法摆脱的惭愧:我已经一无所有,而她却美丽依旧,这真让人伤心。赵悦瘦了一些,容颜清减,就象刚跟我谈恋爱时的样子。我呆呆地看着她,心中爱恨交织,想痛骂她一顿,又想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;想怒斥她的无耻,又想乞求她的原谅,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,只有嘴唇在轻轻地颤动。
看见我,两个人都别过头去,眼睛不眨地从我身边走过,杨涛故意气我,把赵悦搂得紧紧的,看得我浑身冰凉。他们依偎着上了一辆白色的富康小轿车,我还是僵在那里,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个不停,眼泪几番欲夺眶而出,都被我生生憋了回去。经过我身边时,一直低头不语的赵悦突然抬起头来,隔着窗玻璃静静地看了我半秒钟,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,而她的脸上,竟然也流满了泪水!

从那以后。我再也没恨过她。虽然我发过誓不再相信她的眼泪。但在那一刻,所有的誓言都被她的目光轻易击垮,往事象不可阻挡的洪水,在心中滚滚奔流,宿舍楼、小树林、食堂里,她的一颦一笑,一举一动,都看得那么真切,那么动人,七年来每一个日子,每一处细小的场景,都滚滚而来,在我胸中涤荡、洗刷、拍打,终于摧枯拉朽般地汹涌而出,化为我脸上滚烫的泪水!
流一滴眼泪吧 亲爱的
只要一滴
就可以救活
在千万层地狱下
受尽苦难而死的

———李良·《天堂·福音》

我挤进人群,对赵悦抱歉地笑了笑,然后板着脸教训我妈:“我的事你别掺合,走,跟我回家!”老太太不肯走,她等这个机会很久了,不依不饶地继续狂喷:“离婚离婚,恩断义绝,你还住着他的房子干什么?!”我心中气苦,大喊一声:“妈!”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来,一把抓住她的手就往外拖,人群纷纷散开。挤出人墙后我回头看了一眼,发现赵悦正伏在杨涛的怀里,浑身颤抖,泣不成声。
那一刻,我坚信:她的眼泪为我而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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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三六]

  12月24日,平安夜。
2001年前的今夜,一个伟大的生命诞生于耶路撒冷的马槽里,他一生孤单,受尽苦难,在众人的诅咒中升入天国。传说中,今夜他将向人间赐福。

其实所有的日子都一样,李良若有所思地说,年年春草绿,年年秋风起,生活从来没变过,只是我们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地老了。
我没说话,转过头去看窗外无星无月的夜空。我的成都总是阴沉沉的,偶尔出一下太阳,那会是明天吗?

92年的平安夜,李良约我和老大去教堂看上帝,据说弥撒做完了有圣餐吃。我们等到十二点,圣诗唱罢,圣徒们脱下白袍显露真身,天堂的大门咣啷关上,保安开始推推搡搡地往外赶人。教堂离学校很远,我们被上帝遗弃后无处可去,只好坐在教堂的大门前胡吹,一边哆嗦一边诅咒万恶的上帝。天快亮时老大拍拍屁股站起来,冲着铁门撒了一泡长长的尿,恨恨地说:“向上帝致敬!阿门!”我和李良笑得满地打滚。
94年,我和赵悦在校外的咖啡馆里依偎着等候福音,窗外风声呼啸,室内烛光朦胧,她脸色微红,双眼闪亮,对着我不停地笑。十二点钟到了,我搂过她来亲了一下,说许个愿吧,这个时候许的愿最灵了,上帝在看着呢。赵悦闭上眼,嘴里念念有词,过了足足有一分钟,她睁开眼睛,笑嘻嘻地告诉我:“我知道你要问我许的是什么愿,我就是不告诉你!”
95年,96年,97年……,记不起来了。生活的海面潮起潮落,总有一些日子让你或笑或哭,而另外一些,则沉沦在光阴的海底,永生永世不再浮起。在那些被遗忘的平安夜里,我曾感到过平安和幸福吗?

说起往事,我们都有点伤感,李良提议:“来,为我们的老大干一杯。”我默默地举起杯,李良说喝完喝完,老大在看着呢。
这些日子李良赔了不少,上周三收市前,仅仅半个小时,他就栽进去七十多万,听得我舌头抽筋,郑重向他建议:“期货这东西太悬了,你不如收手算了,我们一起搞点实业。”我在家里闲了一个多月,心里正慌着呢,如果能说动李良,开个中型的汽修厂,凭我的经营能力和关系,一定会赚钱。这事以前也跟他提过,他总是不置可否地笑笑,我心里明白,这就是他的正面答复了。如今的李良越来越高深,一举一动都含有深意。我摇摇头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,冰镇过的嘉士伯如此苦涩。
公司这个时候炒人简直是没有天理,找工作都没处找去。我给十几家公司都寄了信,有的嫌我要价太高,有的说暂时没有空缺,愁得我唉声叹气,体重都轻了几公斤。老太太嫌我那天态度不好,也懒得搭理我,更是平添不少郁闷。

其实我一直都不喜欢破璃屋酒吧的这种格局,人跟人挨得太近,谁放个屁都能引起隔座的胸腔共鸣。但李良特别钟爱这里,说它“很成都”,意思是只有在这里他才会觉得安逸,我觉得是个习惯问题。生活不也这样吗?一点点微小的变动都会让我们痛苦不安。

夜深了,美女们一群群涌到身边,头发五彩缤纷,眼皮青蓝各异,大冬天的也不肯多穿件衣服,胸挺臀撅,看得人口水倾盆。
我正过眼瘾呢,李良悄悄地捅我一下,说那边有几个人死盯着他,看样子不象善类。我扭过头去,笑着说他们不是看上你了吧,话音未落,我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,我看见董胖子正坐在不远处恶狠狠地瞪着我,目光绿油油的,象一头逡巡在村庄外等待择人而噬的狼。

我一想起那天在公司发生的事情就忍不住笑。董胖子气得快哭了,空门大开,双拳紧握,象只大猩猩一样对我不断作势,不知是要打我还是要吓唬我。我冷冷地看着他,心想只要他敢动手,我就一脚踢断他的老二,我在系足球队踢过左前锋,有一个著名的凌空推射动作,估计龟儿子挡不了。董胖子比划了半天,脸色青得吓人,不过最终还是没敢伸手,他咬着牙“哼”了一声,象头公猪一样拱开门钻了进去,直到我领了保险手册离开,他也没露过面。

我隐隐约约感到有点害怕,不过想起董胖子平素的为人,又迅速放宽了心。董某据说从来没跟人打过架,白长了一副好身板,刚进公司时,他跟我自吹忠厚,说上小学时他们班个子最矮的都敢欺负他,“我有他两个重,一只手就能把他提起来,龟儿子愣是敢跳起来打我的脸!格老子,我气惨了,不过想了半天,还是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。以德服人嘛。”董胖子说。“以德服人”是电影《方世玉》中雷老虎的台词,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叫他“董老虎”。

他那桌坐了四五个人,其中一个我认识,姓刘,就是开换妻俱乐部的那家伙,98年我们在一起坐了坐,他号称是“玩遍七区十二县美少妇”,绘声绘色地描绘各区少妇的优点:青羊骚,成华浪,武候喜欢搞花样,要谈感情去锦江,金牛没钱莫想上。说得我口水吧嗒。他还鼓动赵大江去他那里玩,当然是带着老婆。
我跟李良说你放心吧,他们对你没什么兴趣,八成看上我了。话刚出口就有点后悔,觉得不应该跟他开这种性意味浓郁的玩笑。李良倒没什么,笑眯眯地问我:“那你还不过去跟他们勾搭勾搭?”
他说得倒也对。我把心一横,倒了满满一杯啤酒,径直地朝董胖子他们走过去,几个人似笑不笑地看着我,我跟姓刘的点了点头,拍着董胖子的肩膀说幸会啊董总,走到哪儿都能看到你,来来来,干一杯!董胖子鼻孔里哼了一声,阴着脸端起杯,跟我碰了一下,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。我正要离开,姓刘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“急啥子嘛?还没跟我喝呢!”

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了些什么,极轻极快地,在心中一闪而过。不过看着刘某一脸欢笑,我也没往深里想。酒倒上后,他笑眯眯的问我:“听说你到处替我打广告,说我开了个换妻俱乐部?”
这事最早是董胖子告诉我的。刘某的语气听起来颇为不善,但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他自己都到处张扬,我替他打打广告又怎么了?想到这里我回头看了董胖子一眼,他正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我,嘴巴半张,目光发贼,表情十分讨打。
这事有点不对,我端着酒杯犹豫了一下,想还是不能承认,得想办法推托才行。我仰脖把酒干了,拿手背擦了一下嘴,对姓刘的笑笑,说:“我都是听董总说的,怎么会到处替你打广告?刘哥你这么聪明的人,怎么也会相信这些?”这招叫作一箭三雕,又拍了马屁,又开脱了自己,还把董胖子也装了进去。
刘某被我奉承了一下,笑得那个灿烂,端起酒杯一口干了,又问我:“跟你打听个人,有个叫王林的警察,你认不认识他?”
一说起王大头,我胆子立马壮了起来,说认识认识,太认识了,他屁股上有几颗痣我都清楚。刘某嘎嘎地笑起来,旁边的人也都跟着笑,我横了董胖子一眼,发现他脸色涨红,脖子下的肉一颤一颤的,象生过十八胎的老母猪。笑声停下后,他拿着皮包站起来,对姓刘的说他还有点事,要先走一会,让我们慢慢喝。我笑嘻嘻地问他:“董总,是不是老婆又发威了,要你回家去跪搓板?”他没理我,挟着包撅达撅达往电梯口走,临了还回头看了我一眼,一双眼睛灰不溜秋的,象条死硬了的鱼。

我说你怎么认识王大头的,姓刘的呛了一口,一边咳嗽一边笑,说原来他外号叫王大头啊,这龟儿子,怪不得我怎么问他都不肯说。我说这个外号是我给他起的,心想我这些年倒真替人取了不少外号,“你娘”、“痛干上人”、“董老虎、董胖子”、“刘死皮”、“周花枪”……给赵悦取的外号就更多了,“尿壶师太”、“黛玉大嫂”、“胖妞”、“虎妞”、“扫大街的”,还有一个叫“小结巴”,是鼓励她“口吃”的意思。想起赵悦心里有点难受,自已给自己倒了杯酒,闭着眼灌了下去,想起那年平安夜她对我说的话:“死也要死在你面前!”手脚微微地抽搐了一下。

董胖子走了,我就没必要呆下去了。我把杯中的残酒喝了,对姓刘的说我那面还有个朋友,要失陪一下。姓刘的说急啥子嘛,我还想带你去我那里玩呢,我眼睛一亮,问没老婆也能去吗,他笑,说别人肯定不行,你是王林的朋友嘛。我甚是自豪,在心里追忆王大头的光辉形象。姓刘的转过头去,问旁边一个家伙,“今天的嘉宾是不是战旗的?”那家伙连连点头。我的口水哗地流了下来。战旗歌舞团是成都著名的美女窝,随便抓出一个来都能看半年。我几次开车从那里经过,看得眼珠子都要加润滑油。不过那院里停的全是高档车,我一辆破桑,实在是没脸进去,也只能过过眼瘾。刘某说我们喝完桌上的酒就回去,你想去就一起走吧。我心里犹豫了一下,眼前这几个家伙呲牙瞪眼、獐头鼠目,端的不象好人。我爸从小就教导我:不怕打错人,就怕交错人,我倒真有点害怕跟他们结交。

啤酒这东西就是胀人。才喝了五瓶,厕所就去了三次。这两年酒色入骨,肾也快完了,想想当年“一夜六次郎”的神勇,不禁暗自神伤。

李良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口哨,表情象个找不到妈妈的小孩。几束红红绿绿的灯光明灭不定地照在他脸上,显得他格外的苍白和憔悴。大概是受了耶酥的影响,我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怜悯。
李良听说我要去参加非法活动,嘴撇得跟只皮鞋一样,说你娃娃贼性不改,早晚死在女人肚皮上。我摇头晃脑地吟诵:美女身上死,作鬼也风流,吾之愿也。他不屑地瞪我一眼,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啊,那几个一看就是在黑道上混的,你还是少招惹他们为好。
我笑笑,没说话,转过头去看台上的歌舞表演,一个帅哥正梦呓般地唱道:子夜二时请你推醒我/告诉我你梦见了什么/七彩的天堂上竟没有/人去过/的消息/人留下/的痕迹……,我心里莫名其妙的伤感起来,对李良说哪有什么天堂,生活本来就是个地狱。他没回应,我奇怪地回过头,发现他已经走开了,这时灯光激闪,鼓点铿锵,酒吧里一片绰绰鬼影,在彩屑飞扬的舞台旁,在绿眼红发的人群边缘,我的朋友木然地回头看了我一眼,就象一具死去多年的僵尸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5-9-23 11:01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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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三七]

  平安夜,没有月光。
一辆白色的丰田面包车在滨江路上疾驶而过。路边高楼矗立,窗外万家灯火。一对年轻情侣在岸边紧紧拥抱,轻言细语地说着什么,不时地发出笑声和叹息声。一个破衣褴褛的老头坐在石凳上,远远地看着他们,眼里似有泪光,这一刻,他想到了什么?

我满脸是血,两颊火辣辣的疼,鼻子里鲜血直流,滴嗒滴嗒地落到我的金利来西服上。嘴唇肿起一指多高,肉翻在外面,沾着腥臭的口水和牙龈血,每一下震动都疼得钻心。后排座上一个家伙还在死死地揪着我的头发,姓刘的一脸寒霜,嘴里骂骂咧咧的,恨不能一口把我吃了。

我一上车就感觉不对,两个家伙凶神恶煞地把我挤在中间,一动都动不得,我左右环顾,知道大事不妙,借口要撒尿,站起来就想往下跳,还没等我的头钻出车外,一个穿黑夹克的劈面就是一拳:“日你妈!瓜娃子还敢跑!”打得我眼冒金星,另外一个胳膊上刺龙的家伙立刻扑上来,死死地掐着我的喉咙,力气大得惊人,我几乎闭了气,嗓子眼咕咕乱响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好象过了一万多年,车子终于发动了,他松开手,我象个痨病鬼一样剧烈地咳嗽,一边挣扎一边质问姓刘的:“刘哥,这是什么意思!”刘某阴恻恻地瞪了我一会儿,突然就是一个耳光,我应声而倒,一头撞在车门上,脑袋嗡嗡作响,听见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:“日你妈!弄你!就是这个意思!”
几条大汉如狼似虎地在我身上又打又踢,在雨点般的拳脚中,我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:三个月前王大头带人封了他的俱乐部,还把他搞进去关了十几天,这厮在外面看着如此生猛,但在里面也跟个孙子一样,被人打得屁滚尿流。王大头这事干得也够绝的,连钱带东西勒索了不下30万,这厮出来后颇为不愤,一直找机会要弄王大头。

我哭笑不得,眼前金星乱冒,结结巴巴地说这事纯属误会,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。他双眼圆睁,一膝盖顶在我肚子上,估计五脏六腑全碎了,我软绵绵地跪倒在车厢中间,他还不解气,提着耳朵把我拎到他脚下,一脚跺在我脖子上,恨恨地骂:“日你妈!不是你告密,他们能找得到?!”

我脖子象断了一样,拱了半天拱不起来,一头扎在颗颗粒粒的橡胶垫上,红肿的嘴唇立刻皮开肉绽,疼得我眼泪直流:“刘哥,真的不是我,我没有告密啊!”话还没说完,脑袋上重重挨了一脚,金星闪耀时我听见他说:“警察都承认了,你还敢跟老子装蒜!”

后来的记忆非常模糊,我只记得那是条黑黑的小巷,我象只死狗一样被拖出来,几个家伙围着我,不停地拳打脚踢,我跪在地上求饶了吗?记不起来了。
最后所有人都停了手。我挣扎着想坐起来,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,我头拱在地上,拼命的往起爬,爬,爬,突然脑袋一声巨响,我听见一个家伙说:“差不多了,走吧。”
……

夜如黑狱,我伫立旷野,四顾空空,无数种声音同时响起,草长花开,万物生发,四季无声流转。一些人在远处走动,一些生灵在角落里私语,一些熟悉的面孔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,一个声音在笑,一个声音在哭,一个声音忽远忽近地问:你好吗你好吗你好吗………

我靠着墙瑟瑟发抖,冷。寒意从骨髓里透出来,慢慢涌到胸口,慢慢地,涌到四肢百赅。每根骨头都象断了一样,头上的血流到胸口就开始变得冰凉,我慢慢地趴到地上,嘴唇紧贴着我亲爱的成都的土地。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叫我:“兔娃儿不哭,好孩子不哭……”
眼皮很重,我费力地大睁着不让它合上。温热的血慢慢流过,一些东西很清楚,象19岁的赵悦美丽的脸,一些东西渐渐模糊,象年年春天成都街头的雾气……

流一滴眼泪吧 亲爱的
只要一滴
就可以救活
在千万层地狱下
受尽苦难而死的

……

圣诞钟声远远敲响,整个城市一片欢腾。在那条黑冷潮湿的小巷里,我无声无息地躺倒,鲜血凝于泥土,催发春草无数。透过越来越绚烂的成都夜空,我看见了金光灿灿的上帝,他正在云端慈悲地注视着这个世界,传说中,今夜他将向人间赐福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THE END
发表于 2005-9-28 18:11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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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痛,一个成了家的男人怎么可以如此放纵:~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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