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惜春纪------令人心伤的《红楼梦》连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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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07-8-2 15:11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第1节:惜春记(1)

  (一)

  更深夜长。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四下,声音悠远突兀。惊彻了荣国府黑暗深长的梦。

  惜春睡觉轻,听见丫鬟婆子衣袂摩挲,细碎的脚步声就再也睡不着。

  于是醒了,揭开帘幔。

  "入画。"她叫道。入画是她贴身的大丫头,就睡在外面暖阁里。

  入画应声而至。

  惜春见她只穿一件红绸小棉袄儿,手臂光光的露在外头,脚下也不齐整,便道:"仔细冻着。我虽叫你,何至于就慌成这样?左右什么大事也到不了咱们这来,犯不着。"说着招招手道,"你来,到我这里焐着。"入画依言侧到床边,惜春拉住她的手,又用被子给她掖一掖,问:"暖和些了吗?"

  被子里是温温热气-----入画服侍惜春几年,知她性格冷僻,有万人难近的不到之处。似今天这样的体己话本是极少说的,不禁心内一热。

  "外边却是怎么了?糟糟切切的。叫人睡觉也不安生。"惜春玩着入画的鬓发,冷冷清清地问。"回姑娘的话,东府那边好象出事了。"入画的手伏在被子里动也敢动,抬起头,看了惜春一眼,见她神色清冷,窗外一缕月光透过花树,千回百转照进来,映在惜春脸上,逾显得她冰雕玉琢,肤色如霜。

  "又闹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来了?"惜春心里咯噔一下,好象有根弦断了。痛,却没有声音。

  "姑娘,不兴这样说,珍大爷是你的哥哥,你是东府的正经主子,除了珍大爷,谁能高得过你去?"

  惜春似笑非笑地盯住她:"嗳,你瞧我可稀罕?赶明儿我就剃了头做姑子去。入画,你可舍得跟我去?"

  入画为难了。虽然智能儿她们常来,清斋茹素的,脸面上清清爽爽倒也不难看,可是少了那一头乌黑的秀发,就像开满花的树却被掐去了花朵,只剩峥嵘的枝桠。做女人,就要有个女人样,没头发还像个女人吗?

  "不愿意,就算了。岂不云佛渡有缘,走开走开。"惜春盯住入画,见她久不回答,一脸犹豫为难,已别过脸去。惜春心里突然有种泯然的痛,没有因由。一颗冷泪从她的眼眶里轻轻滑落。

  "姑娘,我错了!"入画手足无措地说。她已经从床边坐起来,站在地上。

  她站在那里,希望惜春能转过脸看她一眼。

  惜春没有。一直没有。就在那天晚上,东府的珍大奶奶没了。

  秦可卿死了!

  次日,惜春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,正在画画。心一颤,手一抖,那朵曼佗罗花就这样毁了。

  花意已失,画意已失。

  她怔仲着,看着那朵残花,眼泪簌簌地下来了。上好的宣纸,上好的画被洇得不成样子。

  花自飘零水自流。

  "姑娘,老太太叫请!"入画在门口候着,清细的嗓音,透过湘帘晃晃悠悠传到她耳边。

  入画不敢进来。

  阖府都知道,四小姐脾气古怪。平时不过冷漠少言而已。只有一点:默经作画时容不得别人打扰。上回尤氏来顺脚看她,偏巧没人,尤氏一径走了来,惜春看见,立刻摔下帘子,赶着叫丫鬟们端茶送客,把个尤氏躁得站不住脚。

  告到老太太那去,年轻轻的小姑娘,不爱调脂抹粉,偏喜欢默经作画。画的还多是山清水冷,白色的曼佗罗飘零如雪,成什么道理?

  老祖宗倒眼明心亮,笑着打圆场:"四丫头小,少不得我这老婆子给她赔礼道歉罢。四丫头但凡是个小子,我再不许她这么着,成天里默经作画不是正经功业,辱没了祖宗的规矩。兰儿不用说,饶宝玉儿身体那样弱,我还叫珍哥儿多带他去练练呢,偏又是个姑娘家,不用开科取仕,以武报国。这样心静倒难为她,小小年纪有大家小姐的气韵。传我的话下去,以后四丫头默经作画,外人不要打扰,给她个清净吧。"

  老太太一番话说得尤氏哑口无言。谁也没有料到老太太会护着惜春。有老太太护着,这事只得一笑作罢。自那以后尤氏却再也不主动去惜春处惹气,背地里称她为冷人儿。

  就来。惜春收敛了情绪,淡淡应道。一面取出帕子拭泪,走到铜镜边抿了抿头发。神色如常地走出去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5:12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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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节:惜春记(2)

  (二)

  出抱厦,穿回廊,过影壁,到了贾母处,鸳鸯早早地迎出来,一手携了惜春,一手命丫鬟婆子外面候着。

  宽广的堂屋中有清冷陈旧的香,是那种人口不多的高贵人家的气味。可笑市井话本演说富贵,什么玉堂金马,锦簇花团,不过是寒酸人梦想中的伧俗。真富贵却是如此,不动声色,灯火熹微的遥远楼阁。

  只有垂地的湘帘偶尔微微一动。

  云蹋依旧是云蹋。只是贾母的身边再没有绕膝的儿孙。她好象睡着了,可是惜春觉得她任何时候都是醒着的,她清醒而敏锐,像绝世的龙泉剑,越是危难时越可倚助。平时,她宁愿躲在华丽的鞘壳下,让儿孙替自己揉肩捶腿,听那些俏皮动听的话儿从身边人的嘴里飞出来。她享受着天伦之乐。

  惜春的脚步轻而又轻。她实在不忍惊动这老人,尽管有如山一般的沉着,如海一般的智慧,可是她毕竟老了。再睿智老人家也抵挡不住疲惫,老人家需要多休息。

  惜春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

  老太太睁开眼睛,她的眼睛在暗暗的堂屋里亮如星辰。如惜春所感觉的,她能洞悉这府里一切,一草一木,每一个人的,心思。

  "四丫头,过来,到祖母这儿来。"她招招手。

  惜春的眼泪落下来,靠在慈和的祖母身边,泪如雨下。

  "瞧瞧,咱们四丫头怎么也和林丫头一个样?爱哭。"贾母转脸对鸳鸯道:"你去吩咐厨房做几道四丫头喜欢的点心,别让人说我把孙女饿哭了。"

  鸳鸯笑着去了,随手掩了门,嘱咐阶下的众人候着,没得老祖宗叫不许擅进。宝二爷和林姑娘来了也挡驾,就说老祖宗在歇中觉。

  这是鸳鸯的精细处。贾母单独找惜春来,又不叫她侍应。必有缘故。

  鸳鸯想得不错。屋子里贾母正在劝慰惜春。

  呜咽声渐渐细了。

  惜春,伏在贾母身上痛哭一场。

  然后她决定遵照祖母的吩咐去给秦可卿守灵。

  夜寒风冷,在风的鼓惑下白绫不住翻飞。惜春觉得那风是幽蓝色的,一丝丝朝她逼过来。逼进她璩隙四起的身体里。慢慢地,身体里什么东西也不存在了,无所不在的风已将他们涤荡干净。佛家说,色为色相,身是皮囊。她感觉佛言无虚。她现在正像一只涨满气的皮囊,却不知是否已经洗清原罪。

  死了么,终于死了么?她问自己。我是想她生还是死呢?那个女人,躺在棺材里再也不能起身的女人。我是爱她还是恨她。

  盖棺定论,可她就是盖了棺也无法给她定论。

  惜春站起来,走向那棺木。她还想再看她一眼。这一生,她是她第一个爱的,也是第一个恨的女人。

  也许,也是最后一个。

  惜春抚摸她的脸。可卿像生时一样美艳。生前,她们少有机会进行这样密切无碍地对视。她和她之间隔了太多人。

  惜春抚她的眉,抚自己的眉。棺材里躺着的女子,身若细柳,脸如芙蓉,阖着一双桃花目。她的颈下有一道痕。一道断绝她生命的痕。惜春闭上眼,仿佛看见她悬挂在高高的梁上,与一世恩怨做了结算,身躯显得又轻又小。

  惜春过早的窥见生的虚无,于是她能理解可卿死时的痛苦与轻松。她像她能听见似的,和她交谈--

  "可卿呵,你的眼角也有了细纹。我长大了,你也老了;可卿呵,你我的眉目,你看有几分像呢?还有嘴,都是小小的,红艳艳的;可卿呵,你的香唇,他一定含在嘴里怕化了……"

  惜春这样说着,笑着,手指在秦可卿和自己脸上脉脉游动,像一条灵巧而妖异的鱼在漂浮的水草间嬉戏。

  多美的尤物--惜春感慨的笑着,她承袭了她的容貌,却没有承袭她温柔多情的性格。可卿若是淹没男人的水,她只能算是冷地扎手的冰。

  "时间够了,你该回去了--"

  惜春的身后传来沉厚的男音。在长长地叠叠层层的白幡掩映下,一个男人,提着灯笼走过来。

  黄泉路,奈何桥。这个人,是她的引魂使者。惜春内心战栗,方才内心一直充盈的气在渐渐消退,她不知道是因为冷,还是这个男人带来的恐惧。她的手在秦可卿脸上抖,划破了刚才与死人相对时的镇定冷漠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5:12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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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节:惜春记(3)

  (三)

  "珍哥哥,你来了!"惜春定了定神,转过头,迎着他看。礼不可废,她依例行了一礼。

  贾珍一身缟素,披麻带孝,默然点头,受了这一礼。

  四妹妹,你可以回家了。你嫂子知道你来,一定会瞑目的。贾珍转身走向灵柩,轻抚着棺木。阴凉的烛火,纵深的阴影,使他的脸看上去有如被强行破开的洞穴。一个幽暗深刻的伤口。

  嫂子!惜春胸口发闷,咬牙忍住作呕的感觉。

  "就回呢,珍大哥哥。"她刻意将哥哥二字叫得清楚甜腻。

  贾珍面色如常。只烛火明明灭灭,两个人的脸都显得阴凉。

  惜春说回,却没有走的意思,转过身弹弹秦可卿的脸,笑道,好一副吹弹即破的好皮囊啊。好一个绝色的佳人儿,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,这下可叫东府的男人们怎么过?

  "四丫头。"贾珍变了脸,想想又忍住了,对惜春道:"死者为尊。四妹妹说话不要冲撞了死人。我送你回去。小厮外面套好了车。"

  是的,她死了!惜春突然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了!她是不该挑衅他的,礼法上他是哥哥,又是宁国府的当家,惹毛了他,她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,但是那又怎样?那件事以后她从来就没好过过。

  惜春逼到贾珍的面前去,问:"我回去!我回哪去?我算是哪府的主子,我是个什么东西,你又是个什么东西!"

  贾珍一直握灯笼的手不停地颤抖,惜春有句话刺到他心里去,刺得很深很深。

  --你又是个什么东西。

  灯笼碎了,落地化为灰烬。心堤毁了,贾珍伏在棺木上痛哭不止。

  他知道,他爱着秦可卿,爱得深切,超过了他此生遇见的任何一个人。尤氏根本是摆在房里个可有可无的花瓶,烦躁时泄欲的工具。

  他深知,无论可卿做过什么?一朝她死了,他依然痛不欲生。

  惜春看着他,看着这个她一直痛恨的人被击败,没有一丝的快感。其实他们是一棵恶树上结出的两颗恶果。

  秦可卿是他们的根,贾敬是他们的根。

  她想到两句诗: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?歉意陡生!"哥哥--"惜春伸手揽住他。贾珍却将她推开,惜春摔倒在地,她看见贾珍因爱而妒火峥嵘的脸,那脸像风沙过后的的戈壁一样狰狞。

  贾珍发出凄厉如狼嚎的叫声,一点也不像平时温文执礼的大夫。声音在空旷的灵堂回荡,荡出很远。他也不怕人听见,这几日,阖府的人都觉得他和疯子差不多了,几乎没有人敢和他说话。可卿的猝死,惹得众人议论纷纷,他也不打算不让人议论。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,只是平常大家都习惯做着掩耳盗铃的事情。秦可卿死了,很多事他已经不在乎。但惜春除外,她的存在带给他的痛苦像钉子生生钉入眼里,并不亚于可卿的离去,他视她为罪孽的化身,耻辱的果实。惜春出现总让他想起本该随时间覆亡的一切,让他无法原谅。

  "贾惜春!你滚!"贾珍盯着惜春,吼道。"你为什么要到东府来?你凭什么来拜祭她?你是我的眼中钉,肉中刺!你是她的耻辱,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择生下你,你这个孽种,你根本就不该生在这世上。我诅咒你,与你的出身一起消亡,带着你所有的罪,永世不得超生!"贾珍用力攫住惜春的肩,像要将她粉身碎骨一样决绝。那样恨,只剩恨。

  惜春无言以对。内心惊惧粉碎。眼前的男人,灵柩,整个东府都化做张口待噬的巨兽向她扑来。她缩在地上,恐惧之极却无法喊叫。此际就是贾珍伸手将她掐死,也再不会有人救她。

  他做得出。而曾经救她的那个人,如今正躺在棺材里。

  暗夜里,用双臂抱住自己。她记得贾母曾经说过,孩子,如果你冷,你害怕,你就自己抱住自己,像你母亲抱住你那样温暖自己。

  惜春问:"我母亲呢?我为什么没见过她,她有没有抱过我?"

  贾母幽幽地告诉她:"你母亲死了。"然后缄默不言。她发现祖母脸上没有了笑容,惜春以后就再也没有问过母亲的事。从来没有过的人,从来没有过的爱,存不存在都无关紧要,有祖母抱着,有祖母疼爱,是一样的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5:13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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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节:惜春记(4)

  惜春不知道贾珍什么时候走的,一切好象从来没有发生。惜春对前来接她的鸳鸯说,她太困了,跪着跪着就睡着了。

  (四)

  翌日晨,天蒙蒙亮。整个荣宁街还是清寂的,像一条冻住的河。

  这辰光,连早起做小买卖的百姓还没起,别提这些公候世家的爷们了。

  宁府的兽头大门阖着,只有两头石狮子警醒地盯住街面。轻微的响声,东角门开了。一片束衣打千之声,跪倒几个门房。

  "爷,这早起您去哪,可要小的伺候?"

  贾珍不发话,踩着小厮的背上马,打马朝荣宁街街口去了。

  "爷出去的事,不许泄露给里面知道,多说一个字,仔细揭了你的皮!"

  小管家俞禄交代过,翻身上马。几个小厮紧随其后。一片得得声,几匹马前前后后出了荣宁街。

  贾珍脚力快,众人落在后头,闷声催马。当中有一个小厮素习得贾珍宠,年纪又轻,耐不住性子,赶着问:"俞大爷,爷这是往哪赶啊?"

  俞禄脸一沉,喝道:"爷的事由得我们问三问四吗?只管走,小孩子多用耳朵少动嘴。"

  小厮一吐舌头,不敢多言。

  贾珍在马上心事重重,一径朝着城外玄真观赶去。

  凄冷的金陵古城外到处飘舞着萧瑟的落叶。天是阴霾的,像贾珍阴沉已久的心情。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,秋的冷雨,无声地落在冰冷的石板路上,落在遍地枯黄的落叶上。 雨很细密,不一会儿贾珍的脸全湿了。

  他不能闭眼,不能看见可卿悬在高梁上的身影。"天香楼"三个字,在他脑海中晃来晃去,忽远忽近。他眼前像有一把匕首,夜夜不能阖眼。

  深埋在心底的,那本来属于两个人的痛苦。可卿死了。只剩他一人背负。想到可卿的死,他又一次感觉到身体里撕肉裂骨般的,血淋淋的痛,不容忽视!这个坚硬的男人又一次决裂地想哭。

  (五)

  玄真观外,贾珍下马,吩咐小厮们候着,自己一掠袍子进了内院。

  "道长在清修,吩咐不许打扰。"内院静室门口,总角小童稽首为礼。

  "有劳,我候着。"贾珍谦谦有礼。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。你爱提笼架鸟,撒鹰斗犬是你的事。家里只管闹腾去,大家公子外面场上礼数错不得。撒泼犯混的,不是破落户就是不成器的纨绔。他是堂堂宁府的主心骨,世袭三品的大将军,行事做派犯不着像薛蟠一样留下把话柄给不相干的人嚼舌头。

  候了有一时,小道童请他进去。贾珍进了静室,看见他父亲贾敬拿着本道书兀自念念有词。静室很轩敞,是观里给贾老爷独辟的,一间练气,一间炼丹。

  贾珍上前请了安,垂手立在一旁,气儿不敢高声出。

  贾敬看了一会子书,放下书来问道:"你来做什么?"

  贾珍脸色一动,依旧静静地说:"回父亲大人的话,儿子媳妇昨夜里死了。"

  贾敬唔了一声,又低下头去看书,口中应道:"知道了,死者已已,你自己要节哀。回吧。待我晚间为她超度。"他闭目咕噜咕噜念了一阵,睁眼看贾珍还立在跟前,道:"你还有什么事吗?回吧,我要清修。"说完又阖了眼,宣一声:"无量寿佛。"

  贾珍盯住他道:"儿子有事请教!"说完立着不动。

  贾敬脸上露出与世无争的笑容:"我儿!这是哪里话,如今府里是你当家,东西任凭你取用,我又禁不得你,何必巴巴赶来问我?"

  贾珍笑一声,声音干巴巴的,坚硬干涩,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怒。这老匹夫,跟他玩心机,他徉做不知,那他就挑明了说!

  "可卿死了!"贾珍高声道。

  他定定地看住他。贾敬一抬眼,看见贾珍的目光,他心一颤,低头念起经来。

  贾珍站在那里,心潮起伏。他再一次恨声道:"前几日夜里,父亲回去过。"

  贾敬不置可否。闭目颂经。

  "儿子知道!父亲不单回过!还……还去了天香楼!你……"贾珍看着贾敬麻木不仁的老脸,他怒了,像火山一样不顾一切地喷射着自己的怨怒。他心底那个秘密像岩浆一样翻滚着,把他的心烧得坚硬灼热,已经到了他不可承受的程度了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5:13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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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节:惜春记(5)

  他冷冷地说,像宣布别家王府里的佚事!"你又找过可卿,被瑞珠撞破。瑞珠现今触棺死了,她倒机敏!知道活着谁也不会放过她!可卿也死了,就缢死在天香楼!你这杀千刀的老淫棍!你答应我不再碰可卿的!你来这里出家,我好吃好喝供着你!你修你的道,你成你的仙,为什么又要回去破坏我和可卿?"

  贾敬拨念珠的手停了,他睁开眼,静默地,看着贾珍。他的神气并不是修道带来的平和,而是胜券在握的笃定。

  "珍儿说的好巧话!可卿是尤物,这东府,你不知还是我不知?实话告诉你,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,被你一人享了岂不可惜!只是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让罢了,若早几年……"贾敬站起来,恢复了以前宁府大老爷的神态气度训斥着儿子:"再者,你是平白无故把可卿给我的吗?你我心里都清楚,可卿的死,只与我有关是么?那天夜里……"

  贾珍想起来,有件事他好象才想起来。贾敬的话像一只手,把那件事赤裸地从他记忆里纠出来。

  那个厢房,可卿在红销帐里候着他,香花沐浴,只穿了抹胸,像一颗糖果,纯净甘甜的躺在那里,等他去品尝。

  "可卿,我的可卿!"他赞叹着准备迎上去。

  春情浓艳,关也关不住了,鹣鲽正待双飞。可卿忽然用手推他:"你看,外面有人。"

  他一看,窗外有个人影闪过,干瘦矮小的影子,贾珍不以为异:"想必是丫鬟。"

  他又抱住可卿求欢,可卿半推半就,脸色潮红,笑嗔:"你这急色鬼,也不避人,被人看了怎么好?"

  贾珍吭吭地笑:"谁敢,我挖了他眼珠子,好卿儿,给我吧。"他已经等不急。

  "就你是霸王。"可卿笑着咬他肩膀,像藤一样缠在他身上。

  兴致渐浓。一时,外面丫鬟传话:"老爷叫请。"

  虽然不悦,他也不敢怠慢,穿戴齐整赶去伺候。

  "父亲!可是身体不是么?儿这就叫太医院差人来问诊。"他垂手侍立。正房灯火幽暗。

  "儿啊!不妨事。"贾敬靠在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上一副不甚老朽的样子,感慨良深地说:"为父老了,今日听道书,似有所悟,度量着要到城外玄真观去修行,只是舍不下这虚名闲职,毕竟是祖荫啊。"

  心里的愤懑迅疾地消失了,贾珍的心狂跳。喜悦像水面的波纹,越扩越大。他正待脱口说:"不碍的,有儿子呢。"话到嘴边就咽住了。心有欲,口不言。怎么事到临头即忘了涵养工夫。

  "儿子愿父亲身体康健,千秋高寿。"

  "不是这个话,我儿,父亲有意将这祖荫给你袭了,你可愿意?"

  "父亲折杀儿子了,有父亲在,儿断不敢有此念想,望父亲怜悯,不要折了儿的寿!"贾珍跪下来,戏演到这一步,他突然半真不假地来了这么一下,险些把自己也感动了。

  贾敬显然对他的表现很满意。干瘦的脸上露出一点鲜嫩的笑容,好象一棵枯枝突然开花,看得贾珍心一颤。贾敬长长地出了口气,好象要在这口气里把决心下定。

  他等待着。

  贾珍也等待着。他知道还有下文。

  "珍儿,父亲想找你要一样东西。你若允了,父亲我便去修道,也能心平气和。"贾敬笑着,端起茶杯,抿了一口。

  贾珍觉得那笑容有点阴森,有点深不可测。他只得笑笑,说些打不着的话,见机行事。

  "父亲要折杀儿子不是!儿子的命都是父亲给的,凭儿子所有,父亲大人取去,儿绝不敢有怨言。"

  "好好好!我儿果然仁孝!"贾敬满足的笑了,他撒网等地就是这一句。

  他走过来拍拍贾珍的肩膀:"为父心怀大慰啊!"他看住贾珍说:"我要儿的一件衣服。"

  贾珍愣住了……

  "可卿不是衣服!"贾珍切切地说,前尘旧事让他恨意深透,恨不得一刀刀割了眼前的老匹夫。痛苦!如海水汹涌泛滥的痛苦决堤而来,又一次无边无际渍着他千疮百孔的心。

  他后悔,为什么要因为功名而答应这桩丑陋的交易。

  我是犹豫的,我是后悔的,但最终,我答应了他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5:26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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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节:惜春记(6)

  贾珍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上房走出来的,他好象踩在沼泽里,每一步都是虚的,每一步都几乎要深陷下去,万劫不复。

  他的父亲,有听床的癖好,这也就罢了,现在他竟对他提出,要用他的女人,秦-可-卿。

  (六)

  天渐渐地清明,原先蒙蒙不清的山树亦变得清朗,在细雨中玉立亭亭。秋雨清寒最浸人,众人随贾珍起的绝早,身上本没有多少热气,眼见得贾珍进去好几个时辰没有回的迹象,已经冻得站立不住,在廊下缩手跺脚苦不堪言。

  早有晓事的小道童再三请他们入内休息。几个小子喜上眉梢,却被俞禄拦下了,一声儿喝住了不许他们猴子似的乱蹿。

  几个小厮都是半大的小子,没得道的猢狲,哪里比得俞禄老成持重。先前在马上发问的小子磨蹭了半晌,又发声叫苦:"俞大爷,放咱们进去歇一会吧,驱了这身寒气就是托您老的福了。"说着,连连作揖,低头就往里钻。

  俞禄早料得他有这一手,手上一带,把他拽过来,换过手就拧他的耳朵,拧得这小子哇哇叫饶。

  俞禄却不松手,他知道不给点教训,这些小子根本不拿他的话当回事。他板着脸扫了剩下的几个小厮一眼,喝道:"来意儿!你还越发得劲了!倚风做邪的,爷宠着你,以为自己不得了了是吧!今日慢说是你,便是府里更有头脸儿来了,也得在外候着!爷的话你没听明白吗?"

  来意一个劲的叫疼,俞禄松了手。话虽说的狠,他也不肯轻易得罪了这些小子。他们天天腻在贾珍身边,眼瞅着不见被告了阴状可不值当。

  来意揉着耳朵,委屈地眼眶红红的。他是个堪比女孩俊俏的小子,粉面朱唇,一哭一啼也婉转可怜。俞禄见他哭得可怜,更知道他是贾珍可心的人,赶紧放缓了语气,放低了身份哄他:"来意,来意儿……你这不撑劲的小子,还是伺候爷的人,怎么这么着就哭了?"

  来意不理他,扯着袖子只管哭。俞禄像哄着自家小孩一样拿出帕子给他拭泪,拿出的是一方崭新的绣帕,上等的苏绣小品,原是贾珍随手赏给他的,这不,还没来得及给家里,一直揣在身上,今日倒派上用场。

  来意到底是小孩,哪架得住俞禄这么又软又硬的揉搓,早收了泪。小孩儿眼皮子浅,一径盯着绣帕。俞禄一笑,大大方方将绣帕递给他:"喜欢就拿去。"

  来意乍惊乍喜,早忘了俞禄拧他耳朵的事,忘了疼,拿着帕子问:"这么好的帕子,给我的?"俞禄是宁府的管家之一,贾珍的贴心心腹,有权有势,他们都知道。现下俞禄对自己这样好,怎叫他不心动。

  俞禄笑:"你看你俞爷像说话不算话的人么?"

  来意大喜过望,赶着给俞禄跪下,喜孜孜地说:"谢爷的赏!"

  俞禄受了他一跪,又赶着拉他起身,笑道:"仔细跪疼了,瞧瞧,你这小猢狲千伶百俐的,怨不得珍大爷疼你。"

  他早有算计,这么好的绣品拿回家给那头糙婆娘他是不肯的,那不是糟践东西吗?给来意儿倒好,来意儿用着东西就感念他的好,就是一时给贾珍看见了也无妨,左右是给了他心上的人儿,以后好处还少得了他吗?

  眼下来意就对他服服帖帖了。

  俞禄叹了口气,显得语重心长:"你们这些小人儿,到底年轻。哪里晓得伺候人的难处,爷在里面尚是站着回话,在院外一站半个时辰,何况你我?爷是来办正事,比不得平日带你我茶寮酒肆里胡缠。宁可冷着,不可错了规矩。你我都知道爷的性子,拿人撒起气来,来意儿你这样细皮嫩肉的,可吃得消?"

  一番发自肺腑的话说得来意万分感激,红着眼说:"我知道俞爷疼我,我以后都听您的,再不敢逞强使性子了,就是爷面前,我们也听您的。"

  来意儿虽小,却也是几个小厮的头了,他这么一说,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小厮也连连点头。俞禄收服了他们,心中畅快,正待开言,却看见一辆车从路那头来了。车外坐着林之孝家的。俞禄一见,吃惊不小,心想这难道是哪个女眷出来了。若是宝二爷,再用不着林大娘跟着出来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5:27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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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节:惜春记(7)

  他使了个眼色,众人抖擞精神,必恭必敬地等在那里,等来人下车。

  (七)

  车到跟前。车里人却不下车。

  俞禄迎上去先搀扶林大娘下车。林之孝家的下了车,且不客套,只说:"你们几个进去,该避清的避清,生人一个不许放进来。四小姐来见敬老太爷,半点马虎不得。"

  众人答应一声,进去忙碌。

  林之孝家的站在车下回道:"四小姐,我已吩咐他们去准备,待打扫干净了您再下来。"

  车里人出了声,却是鸳鸯的声音:"有劳大娘了,吩咐他们仔细着点,姑娘可惊不得,我陪四姑娘说说话,就慢着些,也不碍的。"

  惜春在车里坐着,脸色瓷白,神色倒还稳重,看着鸳鸯微微露出点笑,笑容轻寒似梨花。鸳鸯望着她思量:人说四姑娘是个冷人儿果然没错,连笑起来也是冷冷的。四姑娘这一股冷若冰霜的性子,大约跟从小没了娘有关,林姑娘也是个从小没了娘的人,也是一股清寒逼人,可比起四姑娘的的孤介来,还算随和。

  但鸳鸯是个妥当人,她从不轻口说别人不是。心里慢慢转了念头,也只是对惜春更添怜意。惜春的手冰凉,鸳鸯握在手里,不甚心疼,温言道:"姑娘,你年纪小身子弱,昨儿又累了一夜,要多爱惜些自己才是……"

  惜春依旧是那样冷清清的脸,冷清清的笑,只有眼睛里透出一点暖意。

  她知道鸳鸯不势利。鸳鸯还帮着她,不然老祖母不会安心放她出来。

  "鸳鸯姐姐。"她冷清清地说:"我许久未来看父亲了,不知父亲大人是否安好。"她不太爱接受别人的怜悯,将话轻轻一转,转到贾敬身上。

  鸳鸯无话,只有默默地点头,看着这个比自己的小的小姐,她又倔又可怜,却不喜欢人安慰。鸳鸯不好再说什么,两个人在车里静默地想着心事。

  一时,俞禄他们安排妥当,从观里跑出来回话。林之孝家的站在车下回道:"四小姐,已经准备好了。"

  鸳鸯站起来,弯腰准备扶惜春下车。她听到惜春在她耳边轻声说:"谢谢你。"

  鸳鸯一怔。

  而惜春,她又恢复了那种淡漠如梨花的表情。

  惜春下了车,由鸳鸯陪着进去,林之孝家的在车里等着。

  观里好象被洗涤过,从里到外都空了。那些念经打坐的男人们全像信仰一样消失了。寂静得只听到雨滴在叶子上,从叶间滴到地上的的声音。

  雨意空疏。

  惜春想起出宁国府,祖母派人来接她,她坐在小轿里,从纱窗向外瞧,雨卷着黄叶飞下来,满街的人也打不起精神来。惜春,深锁闺中不谙世事的惜春,她看见一张张萧瑟的面容。她看见萧瑟的生活像一副画意惨淡的长卷,在她面前铺展开来。

  人们像水里的萍。无根,带着茫然和无奈继续着自己的漂泊。这个秋雨清寒的早晨,十四岁的惜春突然觉得自己老了许多。

  秦可卿死了。惜春感觉自己的根在阵痛中,彻底地,彻底地断了。她可以像白色的曼佗罗花一样在佛说法时从天而降,可是与这尘世,再没有半点关系。

  她突然想去看看贾敬,看看这赋予自己生命的人,他活得是否安然自在;她突然想知道,在秦可卿死的时候,他有没有难过和内疚。

  这个念头像一根柴,在她心里越烧越旺。

  回到荣国府给贾母覆命时,她已经无法抑制得说了出来。

  贾母没有震怒,多数情况下,她都是平静安详的。到了她这个年龄如果还是凤辣子一样的脾气的话,只能说明她的一生一直是颠沛的,生活无法让她获得宁静。

  她只是轻轻地摇头,将惜春搂在怀里,吩咐人给她泡脚,揉腿,心肝肉儿地叫。

  "四丫头,你是姑娘家,到道观里如何使得?万一小道士唬着你,可不得了。"

  惜春不回嘴,只轻轻地说:"老祖宗,我想见父亲。"说完眼泪啪啪地往下落。

  贾母叹了口气:"去见见你父亲,原也在理。我也没有拦着不让你去的道理。只是必定今天么?祖母另安排时间,叫玄真观里安排妥当,我陪着你去成吗?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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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节:惜春记(8)

  惜春重重地跪下了,她的膝盖有麻木的痛感,想必已经肿了,但是她顾不上了!

  "我是什么人,哪里敢劳动老祖宗。求您让我去吧。"她流泪呜咽着,单薄的身躯颤抖着。

  贾母长长地叹了口气。那口气里有老人才有的看透世情,就像在秋天才出现的荒凉和萧瑟。她的洞察一切却又像秋天的高天一样清澈如洗。

  她在惜春柔软的眼泪面前投了降,只是还有些为难,思忖着:"叫谁陪你走这一趟呢?"

  鸳鸯,不慌不忙,不急不缓地站出来,像取下琥珀手里的麂尘一样轻巧地说:"老祖宗,我陪四姑娘去,可成吗?"

  贾母笑了。她同意了这次微服出行。不信别人,她却不能不信鸳鸯。鸳鸯是她身边第一个妥当人,比儿子媳妇更可以信任。

  惜春走到静苑了。

  不劳她吩咐,鸳鸯识趣地候在门口。

  惜春迈进了院子,院子里一样寂静无人。

  惜春站在门口。她想敲门。她听见房间里有人。

  那个人的声音是--贾珍。

  他!也来了么!

  (八)

  惜春来得不早不晚,也只是刚好来得及听见那几句话而已。

  "你又找过可卿,被瑞珠撞破。瑞珠现今触棺死了,她倒机敏!知道活着谁也不会放过她!可卿也死了,就缢死在天香楼!你这杀千刀的老淫棍!你答应我不再碰可卿的!你来这里出家,我好吃好喝供着你!你修你的道,你成你的仙,为什么又要回去破坏我和可卿?"

  --像平静的海域里,突然来临的飓风。

  惜春,被震得神魂欲断。

  一波未平,一波又袭。她又听见贾敬说--

  "珍儿说的好巧话!可卿是尤物,这东府,你不知还是我不知?实话告诉你,为父早知可卿不是凡女,被你一人享了岂不可惜!只是为父年老才不得不相让罢了,若早几年……再者,你是平白无故把可卿给我的吗?"

  可卿是尤物!是的……可卿是尤物!那谁告诉我,我是什么?惜春摇摇欲坠地想。像置身在狂风浪卷的大海里,她被浪一次接一次地打入海底。

  消身蚀骨的疼痛。满口如刺的苦涩。还有,永世不得超生的罪孽。

  玄真观里的雨还在下着,有越下越大的趋势,秋叶在寒雨中瑟瑟不安,而惜春的裙子已经被廊下的水打湿。

  雨声茫茫。

  惜春非常非常感激这场雨,如果不是这场雨,这附近的廊下会有小童候着。现在没有了。他们害怕寒冷,躲进屋内避寒。

  惜春的脚步声无人听见,她流泪也无人看见。

  还要进去见他么?惜春怔怔地站着。她该知晓的已经全部知晓。而她的父亲贾敬那副麻木不仁的样子,不用看,听也听的出来。

  她其实和他不亲。非常非常小的的时候,从她有记忆起,见到的就是荣府里那些人:满头银丝的老祖宗,端庄严肃的二姑母,温柔娴静的珠大嫂子。那时候熙凤还没嫁过来,府里还是王夫人当家。府里气象像手炉里的火,总是安静温热,略显沉闷的。

  她还隐约记得一点珠大哥哥的样子,他没有宝玉俊美却比宝玉英气,勃勃地,如同温泉一样热力张扬。珠大嫂子一直是这样安静平和的人,只是珠大哥在的时候,她的笑容更璀璨,穿衣打扮也比现在鲜亮。

  这些饔繁明丽的人,与她是不相干的。他们是大人,而她是婴孩。大人和小孩的世界就像天和地一样,距离遥远,昼夜分明。

  他们偶尔来看她,抱着她,和她说一些话。惜春不知道他们说什么。她只记得那一点影象,好象被时光洇晕过的画片,面容都模糊了,只剩下彩线描成的外框。

  像一个个羽化成仙的传说,那些记忆里的人,如此地不能确定。

  后来珠大哥哥一病死了,珠大嫂子的面容衣饰渐渐褪色,苍白成水墨线条勾成的仕女,学着竹篱茅舍自甘心的生活。

  宝玉,探春,迎春,惜春。他们在一起慢慢地长大了。

  宝玉爱找探春玩,探春机敏又胆大,常常想出一些大胆新奇的游戏;探春喜欢去找迎春下棋,因为她们都是庶出,姨娘生的,不会谁瞧不起谁;惟有她,惜春,她太小了,没人愿意和她玩一起游戏。而她也不爱玩,不爱笑,不爱热闹,好象血液里就孕育着孤独的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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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节:惜春记(9)

  再后来,黛玉就来了。

  然后,属于宝玉的时光之树上就只刻满了黛玉一个人的名字。

  从始至终,她的身边就只有丫鬟,婆子,教养嬷嬷。她并没有觉得寂寞以及不适。这是自然的。侯门深,渐渐,深成了海。人成了海底的夜明珠,水底的珊瑚。真富贵就是要这样深不可测,深藏不露。他们不是寒门小户,从房门到柴门只有一步之遥远。

  这里是百年望族,公候之家,庭院深深,时光清冷,寂静。

  惜春,生就是这里的人,她的根,盘根错节缠在这些倨傲高耸的古树上。一生,她曾用尽今生的缘法去解这个结,却无济于事。

  然而惜春没有受到多少委屈,贾母是精明公平的。钗环裙袄, 迎探惜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,吃穿用度三人俱是一样安排。她曾对王夫人等众人说:"不要太看重正庶,只论孩子好不好就得了,投胎在谁的肚子里,都是命定的,宝玉不必说,我再不许你们苦了她们姐几个,就是环儿,赵姨娘不宜当,若是环儿自己不争气还罢了,他若是懂事知理,我也不许有人轻慢他。"

  当时惜春太小,她坐在旁边,还听不出,贾母的弦外之音。

  她就这样冷孜孜地长大了。

  母亲这个词,在皇族里,在公候王府里并没有多少暖意。它只是证明,有一个女人和你之间有一种由生命衍生出来的关系;你们之间有一种联系,这联系不容选择,无法割舍。是你的恩慈。或是罪孽。除此之外,什么也不是。不是亲情。也许还是障碍,汉武帝为立太子杀掉钩弋夫人,武则天为登后位扼死亲生女儿……

  母子,母女,最亲密深切的那个人,也可以是阻滞生命的西行流沙河。

  鹅毛浮不起,芦花定底沉的是亲情。

  母亲,在惜春的印象中只是一个称呼。她周围的,好象都是与母无关的人。迎春的母亲像气泡一样消失在府中;探春的母亲倒是在,还常跳出来蹦哒。可是那样一个不宜当的人,连探春自己都不愿理她,对她退避三舍犹恐不及,只怕沾染了她的俗气。

  所以母亲,对惜春而言,真的没什么意义,就像脐带,生下来就断了。或者像探春说的,还不如咱们房里的花,眼瞧着还能清爽几天。即使生日,也是贾母带着姑母大嫂子,凤姐姐大伙一起热闹着过,反倒没母亲什么事。

  她有问过一次,老祖宗说她的娘死了。自那以后,她就把自己当成孤女。

  一个孤单但幸福的孤女。

  (九)

  平静安逸的生活一直维持到十三岁那年,那一年,惜春第一次正式回东府。

  那一年她刚好及笈。

  及笈之礼对女孩的意义重大。发式的改变,亦是暗示人生的换骨脱胎。咱们的老祖先,老早就定下烦琐的礼仪规矩。稚女和少女,少女和少妇。言谈仪态,衣衫首饰发髻都各有讲究。这一天女孩的头,必定是母亲给梳的。梳得漂亮而又精致,梳拢发丝一样充满光泽希望的青春,也梳拢女孩纷乱如花枝的春心。

  长大了,长大了,从今以后就是可以许人的大姑娘了,行为举止要有个大人样,不要贪玩贪嘴,不要口无遮拦;打今起,就成人了。长辈们总这样感慨训示,说得女孩满脸娇羞。长辈们的苦口婆心等于告诉她们,所以再耐心着点吧,这春闺如牢快做穿了。

  迎春的头是邢夫人给梳的,探春的头是王夫人给拢的。年华像四季一样折迭前行,很快地,很快地,就到惜春了……

  惜春摸着自己的青丝想,我的发会是谁给梳呢?迎春那个太普通了,探春那个太贵重了。惜春想要个别致的,像四月的蔷薇那样别致漂亮的发型。行行复行行,发丝间渗出一点不一样的香气来。

  在生日到来的前一个月惜春已经在准备和憧憬。她最想,由老祖宗给她梳。老祖宗是个全福的人,又和善又亲热。她见过那么大的世面,给自己梳的髻,定然是艳压群芳的。

  她嘱咐嬷嬷给她备下黑芝麻粉,最饱满匀称的芝麻,用白玉小碾子碾碎了,搀上核桃粉。热水冲兑了每日早晨一碗;她让入画用温热的水帮她洗头,用最好的鸡蛋来护养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5:28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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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节:惜春记(10)

  她那时,爱着一头青丝,如同性命一般。

  熬啊熬,和每个生活在期待中的人一样,心境突然难以安稳了,每日的辰光都过得极慢,天亮的迟,黑的也迟。平静的流年突然像玫瑰一样长满了刺。

  好容易到了生日那天,惜春早早地起来,任人打扮得靓丽,去贾母的上房请安。阖府都在。比两个姐姐的大日子都隆重。惜春暗自比较了一下,开心又添了几分。

  "叩请老祖宗金安!"她规规矩矩地跪下,笑盈盈地说,然后环顾了大家一眼。

  "好好好!老祖宗笑道,快扶四丫头起来,可怜见地,跪伤了拿什么赔给她父亲。"众人笑起来,便有一拨人赶着扶她起来,有人称赞她识礼,有人称赞她漂亮。

  父亲!惜春在站起来的同时,愣了愣。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来是有父亲的,不过据说他早就到城外的玄真观修道去了,现下的东府,由她的哥哥贾珍打理多年。

  "四丫头,来,到祖母这来。"贾母在云塌上招手。今日腻在她身边的,不是宝玉,不是黛玉,不是宝钗,湘云。而是惜春。

  惜春慢慢地走上去挨着贾母坐了,笑眼盈盈地撒娇:"老祖宗,孙女儿想求您给我赏个髻,成吗?"

  "我?"贾母呵呵地笑:"好啊,你瞧瞧这一屋子啊,都不是软乎人,一个个的都算计到我头上来了。"贾母一番话说得众人掩口而笑。

  珠大嫂子拉着惜春的手笑:"好个千灵百巧的小东西啊!"

  惜春微笑不语,看情形,祖母是不会拒绝她的要求的,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。

  待人笑声净了,贾母又说:"四丫头,今天祖母可不能帮你梳头。"

  为什么不能?惜春好想问,可是她忍住了,自幼的教养教她们处事不惊,万事平静以对。她仍是笑着,可是笑着就有眼泪下来了。

  早知就不说了……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啊,祖母忘记了吗?为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她呢。她的要求不过分啊。

  她心酸着,取出帕子拭泪。还是李纨细心眼尖,早看见了笑道:"瞧瞧,老祖宗把我们四丫头的眼泪气都下来了。"

  惜春忙站起来,低头道:"大嫂子说哪里话,惜春怎敢生老祖宗的气,不过我没福罢了。"

  "傻孩子。"贾母拉她坐下,搂着她,笑道:"甚么有福没福的。岂有个生日这么说话的,也不怕我老人家听了难受?祖母希望你们个个全福。听祖母说,不是我怕麻烦,不疼四丫头。祖母早为你安排下最合适的人,由你的大嫂子帮你梳髻。"

  惜春收了泪,惊讶地问:"为什么是我大嫂子帮我梳呢?"

  贾母笑意深长地说:"傻孩子,岂不闻长兄如父,长嫂如母!你是敬儿的女儿,到底是东府的人,你的及笈之礼自然要在东府完成。说句不怕你几位姑母见气的话,珍儿媳妇是孙子辈中我第一个中意之人,又是……,贾母的语气几乎无法觉察地顿了下,道:她又是你的嫂子,给你梳髻再合适不过了。一会儿,你大哥哥的车就来接你。你回房去准备下。可不许再哭了。"贾母取出帕子给惜春拭泪。

  "是,老祖宗,那这我回去准备着,惜春先行告退。"惜春笑了。她再次举止得宜地跪下来,请安告退。

  "好孩子,回吧。"贾母充满爱怜地看她。惜春迎上了这样一双眼睛,她读懂了里面的爱和恩慈。她一点也不怀疑贾母的安排。她只是在想:我的嫂子,她会不会有一双春光灵巧地手,为我拢出蔷薇一样美丽的发髻呢?

  她恍惚记得她是个绝色的美人。

  (十)

  惜春回房不久,就见婆子来请。众人送至穿堂前,出了垂花门, 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绸车,惜春坐了上去,众婆子们放下车帘,方命小厮们抬起,拉至宽处,才驾上驯骡,出了西角门,往东过荣府正门,逶迤往宁府去了。

  惜春入了西角门,又抬了有一射之地,便换了宁府小厮来抬至一处垂花门。婆子方扶着她下了轿。惜春扶着婆子的手,进了垂花门,早有等候多时的丫鬟迎上来。配凤偕鸾笑吟吟给惜春作礼,见礼罢,簇拥着惜春朝秦氏的卧房而去。
发表于 2007-8-2 15:37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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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長的﹐你要都帖過來嗎?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5:44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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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节:惜春记(11)

  甫入门,就有一股甜香袭来,让人眼饧骨软。惜春冷眼看可卿的卧房香艳浓腻,极尽奢华,陈设物器皆非常人所能享有。她虽小,也常听人念叨东府这边珍大爷和珍大奶奶,她的哥哥和嫂子是夫妻少见的恩爱。今日一见,果然人言无虚。

  惜春像一个误入仙境的人,在神秘幽静的环境里,心中对可卿油然生出倾慕之心,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,能得到她哥哥竭尽全力的爱宠。

  不一时,听得隐隐地有钗环环佩之声,清细如丝竹。有人打起水晶帘。秦氏从内室里衣袂飘飘的走出来。

  惜春一见,就要行礼:"嫂子万安。"

  "四妹妹,快起来。"秦氏早看到她在屋里,赶上来伸手扶她。

  一双柔荑,肤如凝脂。惜春抬眼看她,触眼居然心神一荡,果然生得好颜色,更兼袅娜纤巧,行动风流。她在心中暗自比较着,举凡两府中人,真没有一个比得过她。

  "大嫂子,你好美。"惜春红了脸说。在一个绝色美人面前,她突然有了自惭形秽之心。

  这是惜春第一次见到秦可卿。

  "四妹妹说哪里话,你难道不美么?"秦氏抬起手摸着她的脸,柔柔地笑起来,惜春好象在春光融融的早晨看见一朵含苞的花徐徐地绽放。

  美,不胜收。

  玄真观里的数步之间,惜春犹如走过苍苍流年。她想起第一次见可卿,她的笑,她随和自在的样子。她从容地,好象从来没有遭遇过任何的人心险恶。

  在数年之后想起可卿。惜春突然能够理解自己的父亲。他为什么甘愿放弃手中的权位,也要一亲儿媳的芳泽。可卿一如满院春光,美得铺天泻地,难舍难收,她放肆地涨满了每个人的眼帘。

  尤物就是,令男人女人都无力抗拒的女人。

  惜春突然能够了解男人那种软弱以及无能为力,所有的伦理道德全部不堪美色如刀,轻轻一击。

  他们都爱她,只是站错了位置去爱她,爱的自私,自私地覆灭了她。

  她想起那一天,那一天,秦氏可卿的表现,根本是从容到无懈可击。除了,除了,她落在惜春发间的一滴眼泪。

  秦氏携了惜春的手,牵她到妆台坐下,侍儿送上金盘,惜春见里面是新折的蔷薇,娇美鲜妍,正合自己心意,端坐着,铜镜里的娇小女儿笑盈了眼。

  可卿道:"方才我看见会芳园里蔷薇开得艳,命她们折了几枝来,给四妹妹梳髻用,可好?"一面说一面取出玉梳给惜春拢头。

  惜春喜上眉梢,她想不到这位未谋面的大嫂子,如此的温柔和平又善解人意。这会子,她原先的疑虑一扫而空,只喜滋滋的想:老祖宗真是圣明,瞧着大嫂子一身灵气,她给自己梳的髻就错不了。

  却从铜镜里看见看见,有一滴水,从秦可卿的脸上落下来。落到她的头发里。

  "大嫂子,你哭了吗?"慌地惜春转过头来问,你怎么了,你不开心吗?

  秦氏忙取帕子拭泪,又笑道:"我哪里有不开心?我只是一时感触。惜春,我……惜春也要成大姑娘了。"

  "感触?"惜春又端端正正地坐好了。她想起祖母吩咐过,梳髻时不能乱动。否则梳出来一个歪髻是要被人笑话的。她只觉得流泪是伤心的事,至于感触是什么样情绪,她就不太能够想象了,多半是一时想起了什么,过会子就好,总之没有流泪那么触目惊心。

  "大嫂子,你别哭了好不好?我喜欢你笑,你一笑我觉得整个屋子都亮了。你哭……"惜春仔细地想了想,对着镜子里面的人笑:"你哭也很美,可是你一哭我就心慌,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。"

  "好的,我不哭,惜春叫我不哭,我就不哭。"秦氏果然露出了笑容。

  "这便是了,大嫂子,你多笑笑才好,你真是个美人……"惜春笑了,亲昵地说。铜镜里的两个人轮廓相仿。彼时惜春的眉山目水间还有些情意未能辗延出来,就显得清纯稚弱。她望牢了镜子暗想:我以后要是能像嫂子那般美就好了。

  "四妹妹,你不知道,美是祸坏。"秦氏闲闲地说。

  "我才不相信那些闲言,说什么红颜祸水的话,大嫂子你就是好人。我知道你也从不害人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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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节:惜春记(12)

  生性孤僻的惜春,在秦氏为她拢头的时候,在陌生的宁府,絮絮地,绵延不绝地,说了很多话。

  (十一)

  那一天,惜春的蔷薇发髻,行动举止都是无懈可击地完美。十三岁的惜春,美得好象清晨花园里带露的红蔷薇,未被攀折,生机簇簇。她在众人面前显露的风仪是超出众人想象的,喜地贾母搂住她心肝肉儿地叫。

  排宴的时候,惜春没有坐在贾母身边,而是坐到了秦可卿身边。

  "四丫头,到祖母这来,今日你是寿星,上座无妨。"

  "不,祖母。惜春俏哒哒地回道,长嫂如母,我要坐在大嫂子的身边。"

  贾母愣了愣,很快宽容的笑了。她如海般深邃的眼睛里不泄露一点忧心。她太沉着了,什么都已经见过。除非霎时海裂山崩了,否则再不能叫她惊慌。

  自从她决定收养惜春起,她就没有想过要断绝惜春和秦氏的关系。母女情分不是人力所能割断的,她不做这样造孽的事。她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两府宁静,为了贾氏一族能够昌盛不绝。

  很多人都笑了。

  惜春为自己的机敏得意,她灵巧地跑到秦可卿的身边,挨着她坐下。

  "大嫂子……"她正待和可卿细细说些贴心话,却看见一个人朝自己走过来。

  "珍大哥哥。"惜春认出是自己的哥哥贾珍,赶紧笑着行下礼去。

  "妹妹快起!"贾珍也是这样面带微笑:"今日我越礼了,原是女眷,没有贸然就进的理,但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,妹妹的大日子,作哥哥的岂能连个面也不露?你瞧,哥哥为了你,礼也顾不得了。现下,我给妹妹道喜了。"贾珍似笑非笑地说完,行了半礼,转身欲走。

  惜春还了礼,挨着秦氏坐下。贾珍见了,又立住了,盯着惜春笑道:"妹妹应该去老祖宗身边坐着才亲香。"

  惜春一愣,她的心里一凛。她不喜欢贾珍看她的眼神,阴阴暗暗的,如刺如刀。

  "哥哥,我喜欢嫂子,我喜欢嫂子给我梳的髻。"惜春站起来小心翼翼回道。她突然地敏感起来,她无由地怕,怕贾珍误会。至于误会什么,为什么误会,那些念头像纠结在一起凌乱的光影,不可捕捉,扑朔迷离。

  "是啊,我也喜欢四妹妹,就让她坐我身边吧。"秦氏站起来拉着她的手说,又对贾珍笑:"外面那么多男客还不够你应酬的?这会子专跑进来和我们胡羼?"

  "就走,就走。我走还不成吗?"贾珍像冰雪遇上阳光,冷意忍不住消融,附在秦氏耳边道,我就这么惹你烦吗?我现在走了,晚上你可别来求我。

  秦氏红了脸,轻轻啐他一口:"老祖宗在,你还这么不尊重,被人听见,怎么得了?"贾珍笑着,朝外走去。

  这边秦氏复坐下来,拉了惜春入席,至晚,众人方尽欢而散。

  秦氏领着丫鬟婆子送众人出门。"我可以常常来见你么?"临上车时惜春恋恋地问。

  秦氏想了想,点头道:"自然,自然可以了。这里是你的家。"她笑意款款:"只是,你要来时,先告诉我一声,我打发人去接你。"

  现在回味起来,那是个不好的开始,但惜春仍觉得那是自己十五年来,最开心丰盛的一天。她开始获得她的爱。

  因着秦氏待她的好,纵然她后来知道自己出身是如此的污秽,她也无力去恨她。恨。一个善良,美丽的女人。

  她只是,仿佛看见一个最亲的人突然在眼前猝死,无法接受和面对。以那样激烈的方式被迫获知生命真相,仿佛从内被人劈开两半。余生再无完整的机会。

  (十二)

  像一生也终将行尽一样,何况只是一条游廊。惜春终于走到,贾敬的静室前,举手敲门。

  开门的是贾珍。他看见她,一愣。

  "大哥哥也在这里,妹妹有礼了。"惜春低下身子行礼,而后不待贾珍叫起,自己走进贾敬的修道室。

  贾珍愣愣地看着她,然后竟露出一点笑容。他一向恭谨守礼的妹妹,她好象突然长大了。至少她不再惧怕他。贾珍感觉到惜春的身体里,有东西在萌芽,撼动她原有的稚弱,她变得坚硬而崭新。他希望她长大,越来越坚硬和出众,这样他可以顺利成章地恨她。惜春是他恨的土壤。她越肥沃,他的恨意就能够扎地越深。恨意繁盛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6:03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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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节:惜春记(13)

  多年来,他一直压抑自己,压抑得紧紧地的,像一颗饱满的,日日夜夜待萌芽的种子。他必须这么做。因为贾母告诫过他--我替你父亲养着这个孩子,她的一切与你无关,你可以恨她,但不可以伤害她。绝对不允许。我不允许你的恨,摧毁这个无辜的孩子。你的可卿是无辜的,这个孩子,她也是无辜的。我不允许你的恨,蔓延,然后祸及我们贾氏。珍儿,你听清楚,绝对不允许。

  贾珍转身也跟了进去。他想旁观。

  贾敬。贾敬看见惜春进来,非常高兴。

  "惜儿。"他一手拉住惜春:"不必跪了。到为父这儿来,让父亲好好看看你。"

  "父亲。"惜春仍是跪下去:"祖母教导,情可宽免,礼不可费。女儿叩问父亲金安。"

  "乖孩子。真是乖孩子!"贾敬看着她心神俱醉地说:"你祖母教导有方啊,是为父的服气。"与贾珍不同,贾敬钟爱惜春,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。他对她父女情深,情真意切。

  这个孩子的存在,会永远地证明他曾占有过一个绝色的美人。她是他和她共同制造的生命,他在她生命里诞下了烙印,即使她死,也无法摧毁的活生生的印记。而她和贾珍并没有!惜春的出现,会提醒他,这是他作为一个男人胜于贾珍的地方。尽管他只爱过秦可卿一次。可是一次,已经有无可取代的胜利快感。

  他接近狂热地,诚挚地爱着惜春。她是他的成就,是他放弃权位而无须后悔的明证。

  一如贾珍所指责,前几天,他回去了,他去找了可卿,他可以发誓,发誓他不是贾珍所想的,为了奸淫她而回去的。这么多年,修道已经让他,渐渐地,渐渐地不再如生如死地渴望她如花般鲜嫩的身体。他只是想跟她商量,跟孩子的母亲商量--惜春大了,可以许人了。他已经帮她订了一门好亲。

  他本想尽一点父亲的心。十五年来,他与惜春彼此是毫不相干的存在。怎么可以这样呢?他毕竟是个父亲。只是他不该忘记了,可卿是他的心魔,无可取代的心魔。见到她的那一刻,她香风钗影地走过来。只是,那么轻轻的一眼,他已经泯灭的欲心又重燃了。

  她是他如影随形的,心魔。

  "惜儿,你的手怎么这样凉?"他拉着惜春的手准备说一些贴心话,转眼看见贾珍,心里就不悦,一面对贾珍道:"珍儿,你怎么还在这里,你回吧,为父一心修道,也将不久于人世,就不跟你回府沾染红尘了,珍儿媳妇面前替为父上一柱香吧。"一面对惜春笑道:"你珍大嫂子没了,难为你哥哥孝敬,这样难受的光景还想起给为父请安,其实这有什么,山里的海里的,凭是府里有的,用就是了。"

  惜春点头,面色看不出一点异常,山水不惊地应道:"父亲说的极是大嫂子当家多年,她的人品府里无人不钦服,无人不赞。前年女儿及笈,还是偏劳珍大嫂子给梳的髻,说来也奇怪,她好象知道女儿心思一般,父亲,你说这奇不奇怪?"

  贾敬笑道:"蔷薇可不就是我惜儿生日开的花吗?你珍大嫂子知道,有什么奇怪?许就是你珍大哥特意嘱咐的。

  "是吗。"惜春转过脸来看贾珍:"大哥哥,是你告诉大嫂子的吗?"

  贾珍看着她,看着贾敬,他知道贾敬看着他,那眼神的意思。贾珍咬碎了牙,笑道:"自然是我告诉的。"回答完这话。他像抽离了角色一般,站在那里。他突然明白惜春也是在作戏。

  贾珍从心里开心地笑出来:杀千刀的老匹夫,你还以为你的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吗?她早就知道了,一切心知肚明!只是你,你还不知道而已。她早就被你赐予她的耻辱和罪孽摧毁了。在你面前的不过一个躯壳。恨生于世的躯壳。她和我一样恨你,不,她一定没有我恨你。

  贾珍清冷地看着,看着这场三人的戏。而后带着满足愉悦的心情,行礼:"儿子告退。"

  "去吧,去吧。"路上叫小厮小心伺候着,贾敬露出慈爱满意的笑容。

  "父亲,儿子大了,何用您这样担心,我将俞禄和几个妥当的小厮留下来伺候妹妹回府,我带来意儿回就成。"贾珍笑道。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6:03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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无语凭栏 wrote:
好長的﹐你要都帖過來嗎?


新书哦!!你看过了???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6:07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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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节:惜春记(14)

  "就依我儿。"贾敬笑得益发真诚,他简直快忘记了贾珍是该恨惜春的。无奈,人对自己的错误就是那么容易原谅,甚至以为,别人也会和自己一样痛快地原谅。

  伤口在别人身上仿佛容易愈合些。

  (十三)

  "哥哥,外面落雨了,小心着些,你不宜再伤身了。"惜春起身送他出门。天色阴凉,她望着贾珍的脸,面容苍苍,眼神幽凉,风吹过来,在一瞬间惜春看到他整个人塌陷粉碎的部分,像砂一样簌簌飞落。无可否认,他已经是个终身残疾的男人。

  "多谢妹妹费心。"贾珍看着她,冷笑一声,转身走了。他会非常地保重,已经伤心,自然不宜伤身。

  出了玄真观,贾珍带着来意儿,两骑先行。贾珍策马狂奔,马鞭儿抽得马血痕累累。来意儿在后面看见,心下冰凉。心想我们这位爷今儿不知道又撞了什么煞神了。我得小心伺侯着。

  不一时进了城,回了宁府,贾珍下马把缰绳丢给来接的人,折身就往府里走。来意儿大气不敢出,低头跟在后头,心头如鼓擂,只祈盼今日贾珍别拿他撒气。

  入了内院,贾珍定住脚步,回身对来意儿说:"爷今天晚上要你。"一句说完,贾珍往里面去了,把来意儿撇在院门口,哭丧着脸站着。

  眼瞅着贾珍走远,早有几个好事的小厮凑上来打趣:"来意儿你好福气啊,宫里的娘娘也不能像你这样专宠吧。"

  "放你娘的屁!说这话也不怕烂了舌头,咱们家现有一位娘娘在宫里,这话我告诉爷去,看你们谁活得了?"来意儿跳起来,点着他们的鼻子大骂,转身又要往内院告诉贾珍去。

  见他真怒了,方才还欢蹦乱跳的几个小厮立时萎了,吓得面如土色,一把拽住他,围住来意央求个不住:"来意儿大哥,我们错了。我们嘴贱还不成吗?求你别告诉爷。"

  "哥知道,大家混碗饭吃都不容易,岂能这么着就出卖兄弟的?只是你们这话听了太刺心。"来意儿叹口气,安抚他们。他想起俞禄说的那番贴心贴肺的话,忍不住红了眼眶,对几个相好的小厮道:"哥我今儿算是上了一课了,都是人下人,这样急脖子红眼的没必要。"

  来意儿慢慢地蹲下来,声音越来越平静,到后来已经是自言自语了:"说实在咱们都是好男人,下面不缺不烂,爹妈辛苦养大的人,他娘的,要不是穷极了,要活命!谁跟他干这个。"

  来意儿笑意凄凉,还能犟得住眼泪,周围的几个人眼泪却走珠似的往下落。来意儿的话生生敲到他们心里去:是。没有谁比谁贱,比谁该做奴才,可是这浮世众生,就是这样不公平,有人锦衣玉食,生下来就是一人之下,万万人之上,奴婢成群;有人破瓦寒窑,只求活命,却穷至食不果腹,衣不蔽体,要卖身为奴。

  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。尤其不仁的,是对如命贱如蜉蝣的升斗小民。佛说,众生平等。那只是安慰人的谎言。

  来意儿一伙人正在自伤自怜,凑在一堆哭天抹泪的。大管事来升家的婆娘走过来,站住了,似笑非笑问:"哟!你们这都是怎么了,一个个的不去干活,在这里哭得倒自在?说说,你们这倒是因为什么这么伤心?"

  众人皆惊,来升家的不是善角,但凡被她逮到,那是好不了的事。到底是来意儿机警,忙站起来拉住来升家的,扶过来,又命一个小厮取了暖垫来,请她坐下。一时泡了茶来。又亲手递到来升家的手里,陪着小心说:"大娘可别见怪,小的们岂敢躲懒,只是这会子想起珍大奶奶在生时对咱们的恩德,忍不住有点伤感而已,您老也知道咱们的身份,岂敢到灵前大嚎去?不过在这里滴几滴眼泪尽尽心罢了。"

  来升家的接了茶,面色暖了些,点头叹道:"这话说的倒是了,要说起咱们珍大奶奶,那真是一等一的好人,对我们又宽又厚,眼见得家法摆了几年,都落了灰,也没见她打过谁一板子。这么好的主子,没了倒真的可惜了,谁不难受呢?"说着,倒跟着赔了不少眼泪。

  来升家的一行说,一行擦泪,又喝了点子茶,站起来,道:"我也不得在这里久坐,还要去里面回话,露个消息给你们知道,打今起,老爷请了西府的琏二奶奶来主事。那是个有名的烈货,脸酸心硬,不比咱们大奶奶好糊弄。一时恼了,不认人的。倘或她来支取东西,或是说话,你们须要比往日小心些,腿脚也勤快些,不比眼前这样。小心惹那烈货打折了你们的腿。大家每日早来晚散,宁可辛苦这一个月,过后再歇着,过了这一月,大爷恁样宠着你们,反了天也轮不到我们多说。"
发表于 2007-8-2 17:16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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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可卿咋成了贾珍媳妇,那贾蓉呢??B)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7:32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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鈴蘭 wrote:
秦可卿咋成了贾珍媳妇,那贾蓉呢??B)


改编的嘛,这回的主角是“贾惜春”
 楼主| 发表于 2007-8-2 17:33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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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节:惜春记(15)

  来意儿赶紧接着她的话,赔笑道:"大娘哪里话来,您的好意我们岂不领的,您放心,我们这儿,鞍前马后的,只给您添花,绝不添乱。"一席话奉承的来升家的眉开眼笑,对来意儿招手:"对了,你过来,跟我到帐房去。"

  来意儿忙应着,一边忙着使眼色让众小厮散了。

  来意儿跟着来升家的到了帐房,来升家的支出十两银子给他,道:"这是爷赏的,爷知道你娘病重特意多赏了你五两。"两人凑得近,来升家的眼瞅别人不见,伸手捏了来意儿一把,笑吟吟的看他:"好滑的皮肉。"

  来意儿也不退让,红着脸吃吃地笑:"大娘,大娘且尊重些。"话虽这样说,来意儿也把她搡一下,一个小动作撩得来升家的心花怒放。他知道这些老婆娘才是真正脸酸心硬的老烈货,再腻,犯不着和她们翻脸,左右也是些个颜老珠黄,百无聊赖的主,大家逢场作戏,不如彼此敷衍地漂亮。

  人生不就是个戏吗?谁不拎着一箱子面具行天下?

  (十四)

  来意儿领赏以后,直奔街上抓药,顺便多买了点黄芪茯苓,又买了点果子蜜饯,时鲜蔬菜,送回家中。他老母病患多时,见儿子带了这许多东西兼银钱回来,激动地泪流满面,挣扎着非要下床做点好吃的给儿子尝尝。

  "不了,娘。"来意儿扶她坐下,打短说:"儿子在东府珍大爷手下当差,吃得好,穿得好,这些您就留着自己用,您缺什么告诉儿。下个月,儿得闲了,还来看您。"

  "不缺不缺,只这银子你别忘了带回来,爷赏你,是人家恩德,不能胡乱花着糟蹋了。"来意儿母亲将那银子牢牢握在手心,那锭白银好象长在手里一样,不肯放下。

  此时,来意儿脸上一点也看不出那种半阴不阳的放诞不羁了,他端端正正地在母亲身边坐好,一举一动透出端然的男儿气。在外面受怎样的屈辱都好,到母亲身边还是要还她个健康无碍的孩子。他是男儿,是张家唯一的根苗,不能让母亲担心。

  "我儿,这银子,娘替你收着,再过两年,儿大了,娘给你寻一户好人家的女子,我儿生儿育女,延续张家香火,娘就是死了也不负你父亲在天之灵,对得起列祖列宗了。"母亲说着又拭泪,然而难免有些欢喜的颜色。自从来意儿那天在街上卖梨被贾珍看到,收到府里做了跟随,这日子一天好似一天,手头也渐渐有些余钱了,怎教她不喜?

  "明年我儿就十六了……"

  "娘,儿知道,儿得闲就往家里送银子,你好好看病,娶媳妇的事,就再急,也得您病好了再说。娘的病不好,儿不娶妻。"

  来意儿的娘亲闻言又激动又宽慰,颤巍巍地倒在床上,嘴里吐出游丝一样清晰的话:"儿,娘还有一句话你记着。得人恩果千年记,我儿受了珍大爷的好处,就要尽心的伺候人家,凡事想在前头,不要等着人家提点。娘不是要你做奴才,娘要你做好人。"

  "娘,儿记下了,儿就马上回去,晚间珍大爷还找儿子有事。"来意儿笑着,把苦水咽到了心的最深处。就让母亲,保留对这人世纯净美好的意象吧,老人家的眼里无处不是好人。

  都是好人?谁又真的是金刚不坏的坏人呢?有口饭吃,有室容身,一个人生存于世,要求原也不高。

  来意儿安顿好老娘,自己又拿了点碎银子,买了皂角香粉把自己洗干净,趁夜到了东府的小耳房里等着贾珍。

  天暗了,再暗一点,府里的灯笼渐次亮起来。来意儿缩在床上,心里茫茫的,将自己裹得紧些再紧些,这秋夜,真冷啊,冷入骨。

  有了悉索的脚步声,再一看,窗牖外,几个人打着灯,逶迤朝这边来了。

  来意儿百无聊赖地披上件衣裳,开门来迎。

  错有错着,来意这副慵懒的样子,落到贾珍眼里,竟比平日添了娇媚。

  "这样很好。"贾珍进门就抱住来意儿,一面吹熄了灯笼。

  来意儿闭上眼睛,发出呻吟声,那声音咬噬着他。他知道,自己将再一次沉沦于无底的黑暗中,尽管这身躯已经千疮百孔,亦只有无力沉沦。
发表于 2007-8-2 23:00 | 显示全部楼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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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到PART 5.偶就要崩溃了。。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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